中国青年报 China Youth Daily

2001年1月10日 星期

   

我为什么不找焦点访谈

吴辉

  晚上9点多钟,寂寥的大街上,我走近一个卖麻辣串的小推车。“喂,来串麻辣豆腐。”我刚掏钱,还没回过神来,突然听到“啪”———“哗”一声,整个小推车上的东西全都被掀了下来……原来是城管队的来了。

  卖麻辣串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娘,下岗工人。城管队走后,她慢慢地把四处散落的家什一件一件捡上车,一句话也没有讲。我默默站在一旁,一种巨大的悲怆感袭上心头———她仿佛就是我自己的母亲。

  还有一次,我女儿感冒了去输液,与诊所里一位30来岁的大姐聊天。大姐说她就是隔壁学校的:“我们学校生源不好,原来从邵东搬到娄底后,钱都花光了,几百亩地的学校,1997年只招了30来个学生。我们现在每个月300多元的生活费都保不住。我感冒好多天了,一直舍不得吊水。今天来吊水,是实在顶不住了。”

  听了大姐的话,我很庆幸,我说我们现在的招生情况还很不错,平均下来每个月一千四五百元收入。大姐说,真羡慕你们。

  前几天学校贴出一张告示,说要再建一栋学生宿舍楼。上午贴出安民告示,下午就把建楼的机器推进来了。我一想,不对,学校已有一栋实验楼空置了,学生也并不缺住的地方,建楼投资起码三四百万,差不多相当学校一年的学费收入,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这么急呢?为什么不先让职工们讨论讨论呢?而且要把刚投资十几万元才用了不到一年的篮球场砸掉。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猫儿腻?

  刻不容缓!当天晚上7点多钟,我心急火燎地把反对建楼的意见直接递到了市委书记的手中。我说,您赶紧打电话劝劝他们。

  第二天,机器响声居然停了。又过了三四天,领导们估计可能是我告的状,在操场上把我叫住:“嘿嘿,你对建楼有意见?”我说:“那无异于学校的自杀行为。”“你那个材料我看到了,有意见当然是可以提的,只是太激烈了一点。你没把那个材料到处散发吧?”“没有,我复印了10份材料,只给了赵书记一份,其他9份我都扔垃圾桶里去了。”

  “那个(建楼的)决策只怕难得更改了。”

  我说:“不提我会后悔,提了以后我个人已尽到责任了,你们琢磨着办吧。”

  几天以后,建楼的决定相继通报了中层干部和全校职工。这次学校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年终福利不减。

  只要福利不减,爱建楼你就建去吧,几百人的学校,要垮也是大家的。我这么想。

  不对。“真的没学到什么东西”、“我来一学期了电脑都没摸过”、“填8张卡片一本书都借不到”———这是我的学生当着我发的牢骚。更有甚者,说:“我下学期要是还来读,我自己把自己的脑壳砍掉。”其实搞好互联网和阅览室一开始就是我反对建楼的理由,其总投资也不到100万,可学校为什么不关心这个,却一意孤行要建楼呢?我跟同学们说,老师可以帮你们去提意见。

  同学们听了都说“好”,然后是一阵掌声。这是2000年12月26日上午的事。

  经过两天思考,12月28日也就是星期四上午,我重新站在了讲台上。有同学说,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课。这句无意中的话刺中了我的伤痛,使我想起小时候学过的都德的那篇文章。我强忍着眼泪,对同学们说,老师做这个决定非常痛苦,但是无可奈何。要是老师哪一天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每个人拿一块钱,给我送几朵白花,就足够了。事不宜迟,反对建楼的传单就定在今天中午散发。志愿者一点半钟在教室里等我。

  就这样,到下午5点钟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议论已经炸开了锅。“谁在女生楼的边上建男生楼,谁将成为学校的罪人。”还有的老师要在请愿书上签名。我说不用了,我一个人签足够了,大家用不着趟这趟浑水,要下油锅我去下油锅。

  晚上回到家里,挨老婆一顿臭骂:“你这头蠢猪,那么多人的学校,关你屁事!你不怕别人剐死你!”“你跟我说说,你这个鬼脑壳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吱声,一句话也没讲。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慢慢地跟老婆讲到了那位卖麻辣串的母亲,还有那位舍不得吊水的大姐。我跟老婆说,“如果我不出面阻止建楼,那么下一个受侮辱的就不是那位母亲,而将轮到我自己;下一位舍不得吊水的就不是那位大姐,而是轮到你,我的爱人。”

  妻子说:“你不是常讲大话,说离开这学校你同样能活命?”

  “是的,没错,可这是我的权利。我坚信我没房子也一定能有地方住,可我现在有房子我难道就可以拱手送人吗?”

  “学校也确实不像样子,要是找焦点访谈来曝一下光就好了。”妻子说。

  “不。”我说,“我们不能指望这些玩意儿,什么青天,什么焦点访谈,我们不能指望他们,我们只能指望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刻,在影响到自己前途的重大问题上,在大家都不肯站出来说话的时候,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难道非要像湘潭电缆厂一样,等到损失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向焦点访谈反映,向中央领导告状?可那为时已晚,即使把陈海燕杀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想出风头。我只是想争取到应该属于我们大家的正当权益,而且应该在最关键的时候,也就是现在,出手行动。晚一天就迟了。

  12月29日、30日,双方都在煎熬中度过。因为我是民主同盟的成员,有人已通过组织捎来口信,说要我认错。我当即拒绝了。我说我不认错,我选择这么一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意见,那是因为我没有办法,而这也许是惟一有效的方式。有人说不应该去煽动学生,我说“煽动”一词用词不妥,我所反映的本来就是学生的意见,怎么能称之为“煽动”?再说,学生也是人,而且是学校的上帝,他们的知情权和发言权怎么能够被剥夺呢?话不投机,接下来是声色俱厉的说法“组织要处理你”。我说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况且我的事情没那么严重,人家闻一多、李公朴可以那么伟大,我难道还怕你的什么“处理”不成?

  终于在31日上午,市政协一位副主席打来电话,我们进行了推心置腹的沟通。

  他说:“你敢提意见,这种做法是对的,也是受宪法保护的,但你提意见的方法不对,你要维护权威,难道要让学校听你吴辉指挥吗?在这一点上,你要认错。”

  “我说主席,我不是想跟学校过不去,我这样做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惟一有效的方式。”我寸步不让地辩解。

  “这样的,小吴,我们向学校党委建议,将建不建楼这一决定交由职工大会去表决决定。而你必须承认你的一些做法在程序上是错误的,尽管你认为你在道义上没错。”

  我沉思良久,终于答应了主席的建议。只要能把是否建楼这一决策公正地交给职工大会去表决,那么谁也没什么话可说。至于认错,那属于个人的荣辱得失,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认错吗?

  事情也许就这么简单,没有惊心动魄,没有腥风血雨,分歧之后,我们都不得不迅速找到一种理性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我事先早就预见到,我的这种冲动会给自己、给别人带来永久的创伤,它也许永远都难以愈合,但我却不会后悔———我一直这么想,人活在世上,总会得到一些东西,失去一些东西,我什么都可以失去,惟一不能失去的,是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是自己做人的准则,是从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中继承下来的良知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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