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了一夜,早上迷迷糊糊爬起来,我要去见刘亮程。
出门便上错了车,下车,倒车,钻地道,跨栏杆,打电话,终于来到房门口。敲门,请进,一个温和白皙中等个头的男子迎上来,一边叫我坐下,一边自己又懒散地坐回在床上。
他就是刘亮程,一个写诗的乡村农机管理员,一个新疆农民。许多人读过《一个人的村庄》之后,喜欢上了这个农民,他的文字像他侍弄的庄稼一样青脆,一样会自然而有节制地生长。
当然我们现在置身于城市,这是中国作协招待所的客房,刘亮程来此为接受“冯牧文学奖”。
奖品是一块长方体的木头疙瘩,一半棕黄,一半乌黑,刻着些字和老冯牧的头像。挺沉的,我说可以防贼,或者刻成个大印,刘亮程说,这倒是,回去我自己刻个字。我说,当柴火怕是不好点,他说:那不行,一会儿就烧没了,不顶什么。
我们这样胡乱聊了一会儿,胖书商牧歌闯进来,热情地寒喧,突然拿起手机讲了几句,然后对大家说:“周忠陵让我们过去,他在家里准备了香肠腊肉。”
于是全体打的过去,七拐八拐来到团结湖某小区某居民楼前,摸上去,一堆人鱼贯进屋,小屋中原来已坐有3男1女,另2女在张罗饭菜。书商牧歌全认识这些人,我只认识其中1男1女,是余杰夫妇,而刘亮程显然一个都不认识,大家围着一张小茶几稀里糊涂坐下,茶几上摆着香肠、腊肉、花生米、西红柿鸡蛋。
“搞!随便搞!”干瘦的男主人周忠陵频频举起啤酒请大家吃喝。后来我知道他就是老威书中的“赌徒周忠陵”,摸起麻将可以不吃不睡连“搞”几天几夜,打麻将打出了痔疮、打穿过肺泡。这个80年代的先锋小说作家如今也是书商,脸长得像鹰一般。
香肠、腊肉都是川味的,余杰、周忠陵和屋子里原来坐着的另一个男人都是川人,书商牧歌指着另一个男人说:“这是老威。”
老威有一个滚圆的好光头,脸上毛碴碴的是剃过的络腮胡,身材不高,冲我们客气地点点头。他的脸像罗汉。
一进门便安静地坐在沙发一角的刘亮程听到老威的名字,举杯向他敬酒:“80年代早就读过你的诗,很喜欢,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
老威有一丝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角,好像刘亮程认错了人似的。两只酒杯碰到一起,端酒杯的刘亮程的手是安静的,而老威的手则似隐藏抑郁不平之气。不知道现在他还写不写诗,显然他没有诗人或作家的可领薪水的头衔。我感觉匪气和孩子气、愤世嫉俗与天真奇异地混杂在他的身上,“我们都叫他老宝贝。”书商周忠陵拍着老威的背说,“我们的关系不是一般关系,老兄弟了,我出他的书给不给稿费无所谓。”
老威拿出几套新作《中国底层访谈录》分送给大家,然后我们继续吃饭、喝酒、聊天。
后来老威拿出自己录制的CD放,CD的名字叫《汉奴:箫声啸声》,里头的声音都发自老威,那些声音一从功放里出来,小屋里的客人立刻都傻了,这是什么破音乐?断促的箫声,粗浊的换气声,悲从中来的哽咽,毫无修饰地扑打在我们讲究雅观优美的耳鼓上。一时也许有些人感到了尴尬,沉默。大家一副仔细倾听的样子。
“关掉吧。我想回家好好地听第一遍,它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听。”刘亮程突然严肃地开口了。然后他带点激动和崇敬般地看着老威:“太好了,从没听到过这么吹的箫,我听了想哭,有掏心掏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它适合一个人关门听,听到痛处恨不能嚎啕大哭。没想到你的诗好,箫也这么棒。”
刘亮程的脸兴奋得都红了,看得出他不是那种随便赞叹别人的人,也许他真的一下子抓住了老威的音乐精神。
后来我的体会证明:刘亮程远比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更加敏锐更加聪明。而我们的耳朵都坏了。
(《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著 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 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