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 China Youth Daily

2001年4月19日 星期

   

灾难使我拥有了全新的生命

樊云芳

  樊云芳,全国首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她曾连续4年获全国好新闻奖,长篇通讯《追求》和《一个工程师出走的反思》,在读者中引起过轰动效应;出版了3本新闻著作:新闻作品选《我就是我》,新闻札记《记者梦》,新闻论著《新闻文体大趋势》;在《新闻文体大趋势》中大胆提出并论述了“中性报道”与“全息报道”的概念,在新闻界同行中引起广泛的重视和关注。

  那个面对死亡、同时也面对新生的星期天,虽然已经过去了8年又4个月,但今天回忆起来,每一个小时,每一个细节,仍历历在目,如同发生在昨天———

  北京。海军总医院大院内。寒风凛冽,落叶纷纷扬扬。丁炳昌牵着我的手,踏着飒飒作响的落叶,缓缓行步。由于是星期天,院内人不多,我们绕着一幢幢建筑物,默默无言,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是1992年11月中旬的一天。

  “回房吧,小心着凉。”丁炳昌温柔地劝我,但我执意要继续走下去。

  纵然是共同生活了22年的丈夫丁炳昌,也难以体味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受。是的,你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随心所欲地散步,呼吸室外清新的空气,而我呢,明天就要被推进手术室———结肠癌全切除手术。去有时,“归”无期,谁也不能保证我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医院。47岁,正当年富力强的年龄,但也许从此后再不能睁开眼睛,再不能站起来,我怎能不深深留恋眼前的每一片落叶,每一丝清风!

  从早晨起,我就在生丁炳昌的气,因为他坚决不让我利用这手术前的最后一天上街逛一逛。“万一感冒了,手术就得推迟,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抢时间。”他重复着医生的话。不错,可是我多么渴望在动手术之前再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我想再去理个发,即使要离开这个世界,我也要留下平昔满意的形象,有尊严地走;我想再逛一个大商场,在橱窗前悠悠闲闲地观赏那些美丽的商品,多年来繁忙的工作使我总是把这样的“闲情逸致”留给了“下一次”;我想到报社附近的陶然亭公园里那一株槐树下再坐一坐,那一片草地,那几株疏朗的灌木,那些欢欣雀跃、婉转啼鸣的鸟儿,曾多么地令我着迷;我也渴望随便进一家小餐馆,再品尝一次自己喜爱的鱼香肉丝,那股麻辣鲜美的香味,曾令我在异国他乡采访时魂牵梦绕……

  所有这些,对他人是最简单、最平常不过的企求,但对我,都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我羡慕所有此时此刻能在街上漫步,能在公园里打太极拳,能在小餐馆里吃饭,能在商店里购物的男男女女。人们啊,当你们漫不经心地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和享受?好好珍惜吧,好好品尝吧,就现在,而不是等失去它们的时候!

  一个半月后,经历了手术和第一次化疗的我,满头青丝脱落已尽,满脸枯黄和苍老取代了原先的精神奕奕。我弱不禁风,最大的“成就”就是在丁炳昌搀扶下绕着病床走两圈,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枯枝在北国的寒风中抖动,偶尔有一两只鸟儿掠过枝头———这幅定格的画面是我当时每天面对的生活内容,也是我惟一跟外面自然界的联系。

  “什么时候,我们能离开这里,回到青山绿水的家乡?”呆呆地,望着窗外,我每天都在重复着这个问题。“快了,春暖花开时,我们就能回家。”丁炳昌每次都这样安慰我。为了让这个“目标”显得真实可信,我们甚至把出院后要做的事列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到长江上旅游,到老家访亲,给老父亲祝80大寿……当然,还有写书。我们讨论得很热烈,很投入,很动情。单子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会悄悄地夺眶而出,丁炳昌也会突然间黯然神伤:我俩谁都清楚,这张灿烂的单子在当时只是一张无法兑现的“百万英镑”。

  几年后,“死而复生”的我重新回到了光明日报的记者队伍。“朋友们感觉到这位原先的‘女强人’已变了个样子,不再像过去那样争强好胜咄咄逼人,而是变得超然了,宽容了,随和了,也变得温柔了,尤其是对她的丈夫丁炳昌。”浙江记者站站长叶辉在一篇文章里这样描述。

  是的,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新生的我。这个我,对职称、职务、待遇之类的“身外之物”已经不大在乎,对待世俗的眼光,更是淡然、释然、坦然、超然。对我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百倍地珍惜和享受生命的每一天,尽量用它再做一些自己喜欢的、有价值的事。

  归队后我和丁炳昌来了个“交椅”轮流坐。生病前,我曾在湖北当过10年记者站站长,丁炳昌是妻子超高水平的“秘书”、“助手”和“贤内助”。而现在,丁炳昌成了(海南记者站)站长,我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他的“站员”,同时还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我很喜欢自己的新“角色”,一心想为他们父子营造一个温馨的家、宁静的港湾。

  于是,当年的镜头现在一遍遍地在家里重复“放映”,不过男女主角的“功能”和“位置”作了根本上的变换:

  过去,总是丁站员帮樊站长抄稿件,现在倒过来了,丁站长动不动就拿两页纸放到樊站员的电脑上,说:“快,这个要急打。”不用问,这肯定又是他老人家划拉出了一篇破稿件,也不用问,“版面”上肯定勾画得一塌糊涂像个大花脸!“急打”的意思是:给他“修改”好打印出来再发到报社记者部。当然,落款肯定是丁站长的大名而不会是姓樊的。

  过去夫妻双双出去,总是姓樊的走在前头,姓丁的在后面跟着。“这位是光明日报的樊站长(或名记者之类),这是她的爱人”———别人这样介绍。而现在,则反过来:“这位是丁站长,这是他的家属。”(海南名为大特区,实际上土得掉渣,称妻子为“家属”)各个部门通知开会或宴会之类,总不忘加上一句“请丁站长参加”,好像姓樊的都没有资格参加,或者眼红得不得了,企图削尖了脑袋钻进去似的,真叫人哭笑不得。想当初,那些势利小人动辄“请樊站长参加”,气得丁先生七窍生烟。

  记得文汇报老记者黄俭写的《夫妻记者站》那篇报道里这样写:樊云芳出差,都得由丁炳昌整理行装,否则必定是少了粮票没了袜子。可现在,呸,没门!丁站长自己的袜子都得由我给他塞到提箱里,否则到了外面都得当个“光脚站长”!你要数落他,他就挠着脑壳,嬉皮笑脸地呲着牙:“老了,记性不好了。”可叫人忿忿不平的是,这个病歪歪的丁站长的头发还是黑乎乎的,不像我都已花白了。

  前年我们应邀到武汉采访,老朋友们见了丁炳昌第一个反应就是惊喜:哎呀,老丁,你的精神好多了,脸色也红起来了,恭喜恭喜!丁炳昌两眼朝我一翻,悠闲地调侃:“这个嘛,要肯定樊某人的功劳嘛!”“她的功劳?”个个瞪圆了眼,那表情、那口气就像听到了天方夜谭。而我也不作解释,只是嘻嘻地傻笑。

  我的两位“公子”,在我病前对我这个“女强人”妈妈很不感冒。老大虽然一见我就低眉垂手,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实际上母子间的单独谈话从未超过3分钟———做儿子的决心缄口无言,我这个老娘又如何能把“独角戏”唱下去?那个小的更好,一见到我的影子就一溜烟钻进自己房内,倒像是见到一个妖怪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狼外婆”!可现在,很令我洋洋得意的是,我已经成了两个儿子的好朋友。

  1996年初夏,即将步入高三年级的小儿子成绩单上一片“红灯”,令丁炳昌和我心碎。我权衡再三,推迟了已经列好提纲的两本书稿,转过头来全身心地帮助儿子。从每天的饮食起居到细微的思想工作,从一一聘请辅导老师到安排每周的复习计划,简直巨细无遗。一年又两个月后,小儿子以较理想的成绩考入了武汉大学,攀上了他人生道路上第一个关键的“高度”。

  大儿子离开学校后的路走得很坎坷,这跟我直接有关。本来他已经接到了美国某大学的入学通知,是我突然得病使他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那天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他守在病房门口无声地哭泣,我的心震颤着,已经淡忘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还在他上小学4年级时,一天上午,老师叫他到黑板跟前做一道题目,可毛衣袖口上脱落的毛线一直从课桌下拖到黑板跟前,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回家来,他把毛衣扔到了我正在写作的桌子上,就像今天一样泪痕满面……“对不起,儿子,实在对不起———”我想说,但嘴唇阖动着,就是发不出声来。

  现在,他已经成家立业,妈妈也成了他最亲密的“顾问”。“妈妈,你现在有空儿吗?”每逢接到他这样的电话,我就是再忙,也会立即放下手头的事。他在经营一个棕榈园,我就时时处处留心收集棕榈资料。母子俩一谈开棕榈,就必定是口若悬河,每每要等丁炳昌一声断喝才会住嘴。当然,我也“索取”着丰厚的“回报”:每天早晚带着两条小狗散步到他的苗圃里(从家去只需步行10分钟),观察种子不停地育成苗。苗一天天长大,真是妙不可言,其乐无穷。

  1999年春节前后,丁炳昌和我细心地列出了一张名单,按照名单我们发出了26封信件,接到信的朋友们———他们极大多数已经离退休———都很开心。有一封回信这样说:“我把这封长信从头到底看了四五遍,一面看一面开怀大笑……我知道你们写这封信就是为了让我高兴(一年前她的丈夫因病去世),谢谢你们还没有忘记我。”

  是的,我现在不仅更爱自己的亲人,也比以往更乐于向每一个遇到困难的朋友伸出友爱之手,哪怕只是写一封信、寄一张生日卡表达真诚的问候:我怎能忘记住在北京海军总医院时收到的一束束鲜花、一封封来信?在我与死神作长时间的艰苦格斗时,是亲友、同仁和医务人员们绵绵不绝的关爱,给了我无穷的希望和力量。丁炳昌至今保存着一张名单:上面记着曾来医院探视的200多位朋友和同仁的名字。他们永远珍藏在我们的心间。

  面临死亡决不令人向往,但正是面临死亡使我深刻地反思了自己的爱情、家庭和人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大红大紫”中的我,已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完全忽略了我的家人、特别是丁炳昌的处境和感受。事实上正是这些至亲至爱者无私的爱和奉献给我这个“蠢东西”(丁炳昌对我的评价)的成功营造了稳定可靠的大本营,使我得以大树下面好乘凉,但我却本末倒置,误以为是我这棵“大树”给他们这些“小草”带来了阴凉和荣耀。

  记得1981年冬天,丁炳昌已严重失眠,骨瘦如柴,可我采写知识分子典型栾每天深夜才归,他每夜做好饭菜倚门而望,进而每夜骑自行车来接我,再后来干脆自己也加入了进来。这篇1.4万多字的长篇通讯《追求》是我的成名作。从那时起,丈夫的智慧、能力和工作业绩被妻子“名”记者的“光环”掩盖了整整10年。

  现在我明白了:爱情必须是相互奉献,共同扶持,决不是单方面的支付和索取。以牺牲一个来造就另一个,人为地或无限制地扩大双方的差距,在多数情况下只会扼杀爱情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金戈铁马建功立业无疑令生命充实,但走向极端把工作变成了生活的全部、把功名视作了人生的真谛,就有违人性常理了,真所谓“真理多走半步就成了谬误”。反过头来回味诸葛亮的至理名言“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真是意味深长,茅塞顿开。

  因此,我感谢上苍,是他安排的这场“灭顶之灾”使我重新领略了生命的美好,也从此拥有了全新的生命;使我和丁炳昌都重新认识了对方的价值,也重新拥有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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