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多以前，晋永权拿出一本自己装订的册子给我看。那是一本用打印纸和线细心制作的册子，主体是一张张傩舞照片，都是他深入江西乡村拍摄的，那些戴面具的奇异的舞蹈让人过目难忘。册子里的文字只有最前面几百字的一个短序，我记得题目是“最后的汉族”。现在我读到的这本书，名字就叫《最后的汉族》。

　 2000年的春节晋永权邀请陈彤和刘春同行，再访石邮村，由陈和刘完成文字采访部分，配合晋的照片，形成了这本书。读完这本书，我竟然有点失望，也许这与我的阅读背景和期待有关。可作者自己写作的情绪好像也是有点失望和失落的。为什么？

　 作者有3个，3个人去看石邮村的方法和心情各不相同，他们之间也在互相观看，这是该书一个有趣而重要的特点。先说晋永权，作为同事，我觉得他外表谦和、内心极有追求和思想（陈彤在书中多次“表扬”他像哲学家、红军干部或忧患诗人）。1995－2000年间他利用每一个春节假期来到江西南丰县，考察、拍摄以石邮村为主的傩班，3个作者中应当说他对石邮村浸淫最久，感情最深，态度最虔敬，但偏偏他写的文字最少，主要用镜头说话，而且是黑白图片———这些图片极用心节制，巧而朴，工若拙，他力图通过这些黑白光影去表现和契合他所理解的傩舞与村民庄重淳朴的精神，但那也许只是他自己的一个梦。

　 陈彤是老天爷派来打破“小晋”梦幻的人。她一进石邮村便好像大小姐“误上贼船”，吃穿住行玩处处不习惯。在写作中她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快，并不拿自己当客观谦谨的学者或时刻准备着感动的文人，她是职业记者、都市女人，被人“骗”到一个缺少娱乐、看不到一张报纸、又冻又饿的偏僻农村过年。如果说进入石邮村的小晋是一锅感动得要冒泡的开水（陈的比喻），那么陈愿意自己是控制良好的自来水，高级不锈钢龙头闪着冷酷的光芒。晋说他不理解为什么两位女士非在吃的问题上耿耿于怀、费那么多笔墨，比如她们死活不吃石邮村喂猪粪长大的鱼，她们在石邮村好像天天就盼着吃一顿像样的饱饭———对了，全书即从一次饭局开头，以另一顿饭为结束，最后的跋是一次喝茶，中间记述的饭也有好几顿，与傩班8位“伯”吃的那顿饭还是书中一个小高潮。吃饭这事是俗点儿，但民以食为天，晋的不理解有点不通，另外，晋也许不太明白（或不愿承认）———陈有时（故意）不着调、捣点蛋、找点碴子，拒绝和他一起冒泡，那是不是因为她确实没感觉？是不是因为真实的石邮村本身缺乏动人的魅力？陈只不过不愿意欺骗自己和别人。

　 “我想我们是来寻找某种东西的，如果不自欺欺人的话我们实际上是无功而返……”（291页）“……我在石邮村的最后几天常常无端地不高兴。人们跟我说分家的事情，说头人和傩班的矛盾，说要把老房子全推掉盖上新楼……我发现自己正在越来越多地陷入村庄的隐私中去，这种陷入让我烦躁不安。我有一次甚至对刘春说这个村子和所有的村子都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农民的纠纷……我想假如石邮村的很多东西与传统有关，我想我们的传统中就有一种折磨人的东西。”（293页）“小晋说石邮村的村民大概是最后的汉族了，他们纯粹，因为他们生活的信念和生活的方式都是多少年不变更的，但是我看到的却正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在悄悄地进行着。”（301页）

　 从这些文字中我猜想陈彤为什么写吃饭比写傩舞多，为什么他们会失望和失落。他们原来以为保存了古傩的石邮村也保存了一种古朴独特的生活，他们或许以为石邮村是这片“庸俗”土地和历史中琥珀般的传奇。这想法真是幼稚得可以。

　 现在想来，所谓“最后的汉族”，是不对的。晋的身上确实浸着诗人的某种毒液，妄图从石邮村发掘汉民族“最后”的诗意，满足自己心灵感动和净化的需要，那是徒劳的。尽管他可以用120相机黑白胶卷滤尽卑微和喧哗，拍出苍劲的傩舞照片，“戴上脸子是神，摘下脸子是人”，陈彤她们却看到了傩舞者作为人（农民）和其他农民一样的庸俗和卑微，更惨的是，她们发现晋连续3年来拍的傩神庙原来是座才十几年的“新”建筑……如果继续呆下去，他们也许会有更多发现，也许会更烦躁不安，或者也许能突然沉静下来，谁知道呢。

　 但是他们没有。他们不能忍受石邮村的生活。他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城市居民、知识分子、记者，起先大概想到石邮村追寻和怀念什么，很快却像逃离火星一样逃回城市。

　 对于大多数城里人，对于没到过“火星”的人，《最后的汉族》自有其价值和可读性。对于我，石邮村没有火星那么遥远，它很近，我想它基本上类似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是江西另一个普通的乡村，在那里我生活了18年。现在我要回答我为什么对这本书有点失望，那可能因为书中写的大部分事情于我不新鲜也不深刻。当然以前我不知道江西也有地道的傩，可是，有傩又怎么样呢？大学生吴国亮就不愿意回到有傩的家乡。石邮村人在远方或不远处一直过着自己的生活，其中的变或不变，也许惟有沉静者能够体味。

　 （《最后的汉族》陈彤　刘春／撰文　晋永权／摄影　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4月　1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