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河北省廊坊市和平路109号。45岁的刘自力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守着营业执照和几枚印章。
身为集体企业正泰物业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刘自力看不到自己公司的账本，用不了自己公司的车，职工都不敢跟他接触。“现在是‘非法政府’在执政，我却在‘流亡’。”刘自力感慨。
历史隐患
刘自力的命运从正泰物业公司注册那天起，就已注定了。
1993年6月23日，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简称管道局）下发了《关于成立“中油管道廊坊正泰物业公司”的通知》：该公司为局机关创办的集体所有制单位，在局有关政策允许的前提下，独立开展业务活动。公司编制上不再为机关正式编制，行政关系不隶属任何部门，直接由主管局机关的局领导主抓。
在廊坊市开发区工商分局的原始档案中，正泰物业公司的注册资金发生过数次变化，资金来源含糊不清。
公司申请注册时，没有提供验资报告，仅按当时开发区宽松政策规定，由中国投资银行河北省分行廊坊代办处出具了“正泰物业公司在我处现有存款200万元”的证明，管道局在给工商分局的申请中也没有涉及资金来源情况。只是公司章程中写到，注册资金由管道局拨款150万元，机关职工集资50万元。刘自力却说，名为拨款，实为借款，之所以写成拨款，是因为当时只有拨款或自筹资金才能注册。
据说，当时许多集体企业都是采取这种变通办法注册的。明眼人可以看出，注册资金到底是“拨款”还是“借款”，直接决定了企业的性质，在如此重要问题上的“变通”，种下了后来许多悲剧的根子。
在明面上，正泰物业公司“拨款说”一直持续了近5年。1998年初，国家开始大规模清理集体企业产权问题。当年，财政部、国家工商局、国家经贸委、国家税务总局印发《清理甄别“挂靠”集体企业工作的意见》。《意见》要求各级清产核资机构会同有关部门，根据城镇集体企业注册时有关投资的原始凭证和历史资料，明确企业所有制性质。
在清理前不久，管道局财务处突然向开发区工商分局出具了一份“正泰物业公司注册资金系我处借款”的证明。
这一纸借款证明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刘自力所言属实，200万元注册资金确系借款，当时没交借条，现在补上；二是该资金确系管道局拨款，但为了把正泰物业公司认定为集体企业，双方合计，瞒天过海。
不管怎么样，管道局和正泰物业公司签订了产权界定协议书：正泰物业公司截至1998年3月31日，资产总额为26819198元，所有权属该公司；正泰物业公司所有者权益为18754290元，集体资本为500万元；盈余公积金为13357754元，未分配利润为396536元，均属该公司集体所有。正泰物业公司是独立的法人实体，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廊坊市地税局也认定：正泰物业公司符合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单位清产核资政策的有关规定。经审核确认，资产总额26819198元，实收资本500万元，均为集体资本。
1998年12月5日，廊坊市经贸委向正泰物业公司颁发了《城镇集体资产产权登记证》。
产权之争
独立以后，“儿子”变得不安分了。作为管道局少有的盈利的“三产”企业，其利益让大家的眼睛开始充血。
2000年初，管道局根据集团公司要求，对多种经营企业进行改制。正泰物业公司主动申请并提出了突出经营者和公司职工个人利益的改制方案，要求分配资产或拥有股份。方案被管道局否决。
刘自力说，2000年8月8日《管道局局务办公会议纪要》记载：正泰物业公司改制从本周开始运作……利润在还清管道局贷款之后也是管道局的资产，这个观点要确立。9月1日《纪要》记载：局里先后给正泰物业公司投资3．7亿元（刘自力不承认），国有资产创造的利润应该归管道局所有。9月5日《纪要》记载：正泰物业公司所有利润都是管道局资金创造的，资产必须归管道局所有。
2000年12月28日，因原法定代表人涉嫌犯罪被逮捕而临时主持工作的刘自力，接到工商分局紧急整改令，限其12月31日前办妥年检和法人代表变更登记全部手续，否则公司将被停止营业。此前20天，工商分局曾发出通知，刘自力向管道局请示，管道局一直没有回音。
经与公司工会主席、法律顾问协商，刘自力决定按照国务院《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条例》第32条“厂长（经理）由企业职工大会选举或招聘产生”的规定，组织职工投票选举法人代表。结果，刘自力以14∶2的绝对多数票当选。随后，刘自力向工商分局提交变更法定代表人申请。
今年1月4日，刘自力向工商分局提交申请，要求与管道局解除主管、挂靠关系。
然而，管道局却向工商分局表示：正泰物业公司的资产应是国有资产，即使是集体的，也是管道局的集体，不属正泰物业公司。依据主要是公司章程上的记载：注册资金来源为“拨款150万元，集资50万元”。
在反击刘自力的同时，管道局派来了新的正泰物业公司经理，并免去刘的副经理职务。
双方争执不下，工商分局以产权需重新界定为由，未受理刘自力的申请。
“流亡”
今年3月25日，刘自力再次来到工商分局。这一次，他向工商分局局长出示了《城镇集体资产产权登记证》。刘的态度很坚决：“如果你们不立刻受理申请，我们就起诉你们不作为！”
工商分局连夜召开局长办公会，并于3月26日向市局发出紧急请示。3月27日，市局向河北省工商局请示。3月29日，省局答复：正泰物业公司的企业性质为集体，应依据《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条例》的规定，认可该公司经职工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的法定代表人。
3月30日，工商分局核准正泰物业公司法定代表人变更登记手续，向刘自力返还了正泰物业公司的行政章和3枚合同专用章。在刘自力登报声明正泰物业公司原财务章作废后，又给刘补刻了新财务章。
然而，管道局并不认可刘自力的法定代表人资格。
4月1日，在正泰物业公司召开的全体职工大会上，管道局一位领导说，让刘自力拿到法人代表执照，“不管是工商总局，还是河北省，还是廊坊市，都是不对的”。他“提醒”职工“尊重自己的岗位”，支持新经理的工作。
4月2日，刘自力到开发区工商银行换财务章印鉴。正泰物业公司新经理闻讯带着七八个人、开了4辆车———包括一辆110警车———赶来，威胁他：“我告诉你，别胡闹！”刘自力回答：“你是非法经理，我是合法的法定代表人，怎么说我胡闹？”但印鉴最终没换成。
对于为什么执意要解除与管道局的挂靠关系，刘自力解释说：“从1998年开始，管道局开始插手公司事务。局里的话很多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不听又不行。不脱离关系，减少其干预，公司难以继续发展。”
他举例说———
管道局在开发区有一个已关门倒闭的饭店，交给正泰物业公司管理，并要求把15个正式职工转为公司职工。公司为饭店先后花去700万元进行装修、扩建和改造，到去年底，还亏损90多万元。
管道局强行从正泰物业公司账上划走120万元，给一家个体户组建塑钢材料公司，不让我们调研，也不让我们参加管理，在我们强烈要求下，才同意我为董事。但是，快两年了，那个公司没开过一次董事会，也不返还利润。
刘自力愤愤不平：“管道局是独立法人，正泰物业公司也是独立法人，你那块儿是中央企业国有资产，我这块儿是在廊坊地区注册登记的集体企业，又不是父子关系。而且，即使是父子，也不能说灭就灭！”
还有多少“刘自力”
4月16日，管道局授权发展研究室副主任、律师许佑君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关于管道局财务处向工商分局出具的借款证明，许说：“没看到过，而且是不是合法、有效，值得研究。”
记者问，如果该证明是真实有效的呢？
许回答：“那就是当时经办人的错误，应予纠正。”
对于廊坊市经贸委颁发的集体资产产权登记证，许说，1998年的清产核资主要是正泰物业公司内部的人搞的，管道局没怎么参与。
记者问，为什么管道局代表在产权界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回答：“签字者当天在外地出差，协议书上怎么会有他的名字，你自己去理解。”
记者随后采访了曾参与正泰物业公司资产界定工作的廊坊市经贸委副主任刘春培。
他明确表示，1998年的清产核资工作是严格按照国务院有关规定进行的。但他又说：“既然管道局和正泰物业公司之间发生了产权纠纷，管道局就可以要求重新界定正泰物业公司的资产。我们同意重新界定，并不表示支持谁，不支持谁。”
据悉，4月4日，廊坊市办公室下发的《关于中油管道廊坊正泰物业公司产权事宜的通知》称，接到管道局报告，该局所属正泰物业公司产权尚不明晰，有关方面分歧和争议较大，需要重新加以界定。
目前，1998年参与对正泰物业公司清产核资工作的廊坊市财政局、市经贸委、市地税局，已在管道局的报告上盖章同意。
刘自力的处境已引起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合作经济学会副会长唐宗火昆的关注。他认为，根据《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条例》有关规定，集体企业可以以借贷、租赁取得的资金、实物作为开办集体企业的投入。该投入及其收益形成的所有者权益，其产权归集体企业劳动者集体所有。正泰物业公司的《城镇集体资产产权登记证》、管道局财务处出具的借款证明，在法律上已可认定正泰物业公司的资产是自己的资产。至于借款证明的有效性，唐说，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其中有违法行为，否则它具有明确的法律效力。
唐认为，正泰物业公司职工代表大会选举刘自力为法定代表人也是合法有效的，工商局的做法应予支持。
唐宗火昆说，集体企业这种形式是在计划经济条件下诞生的，企业往往挂靠在国有企事业单位，产权关系并没有从理论上、政策上搞清楚。在市场经济条件下，集体企业要继续发展，必须改制，但一改制，又会触犯挂靠单位通过行政权控制形成的利益。正泰物业公司的遭遇，从一定意义上说，是许多集体企业的必然命运。
题图照片：正泰物业公司曾斥巨资买下廊坊市和平路109号五楼10多间办公室。新经理上任后，公司办公地点改到了管道局接待处。除了刘自力的办公室，其他的办公室都租给了中国太平洋保险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