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 China Youth Daily

2001年5月8日 星期

   

作家自白
回到两个常识

李敬泽

  1.上次“青年作家创作会议”是1997年召开的,那时的年龄上限是45岁。现在降低为40岁,也许到下届就会降到35岁了。文学青年越来越“年轻”,1997年时“70年代出生”的人似乎还很遥远,到现在,不少二十出头,甚至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出书、出名,俨然“作家”。

  2.这说明了什么?首先,在急剧变化的时代,年龄上四五年、甚至三四年的差距可能构成很大的经验差异,这种差异使一批又一批青年作家得以迅速地确立个性姿态;其次,社会的文化取向也越来越接近于文化人类学家所说的“后喻性”文化,“新”成为我们衡量事物的一个主导性价值尺度,而“新”天然地和“年轻”相联系,这使得社会对青年作家抱着鼓励、支持,甚至是宠爱的态度。

  3.但是,现在要谈论的不是青年作家何以越来越年轻,而是我们自身如何看待文学。如果我们不把文学视为流行时尚,如果我们严肃地认为文学是一种我们毕生为之献身的事业,它具有根植于人类精神传统的重大价值,那么,我们就得承认,“年轻”不是一个文学尺度,你不能把这个拿来自我衡量。

  4.前些天,有记者问:“谁是21世纪文学的主人翁”,我说出了一串名字,然后记者告诉我,你列举的比别人说的都要“老”。我说:这是因为文学不是弹钢琴,不能相信“神童”,写作生涯是持久不懈的自我训练,对小说家来说,四五十岁、五六十岁达到巅峰是很正常的事,而二十多岁的年轻作家们都还必须证明他们能够坚持下去,不会很快垮掉。

  5.之所以说文学不是弹钢琴,是因为文学处理的是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们可能凭着青春激情找到新的角度,表达新的感受、新的看法,但是,一个作家不应该满足于他的青春激情,他会在不灭的求真意志指引下从经验上和理智上充分地把握世界,而这是一个长期的、逐渐发展的认识过程。

  6.这里有一个误区,就是我们常常把我们所意识到的经验差异等同于我们世界观,也就是说,你是吃馒头长大的,我是吃汉堡长大的,你是看书长大的,我是玩电脑长大的。———紧盯这种差异,就能生发出一套东西来,然后说: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固然有利于确立鲜明的个性姿态,但这差异常常是表面化,是世界的表象,而且是肤浅、易变的表象。沉溺在这种差异中,拒绝长大,我们就没有办法向前走,所谓“个性”就是虚假的个性,很多不同作家提供的是大致相同的经验样本。

  7.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世界的意义永远有待于我们不断探究。年轻的时候,我们的写作是把很多问题悬置起来,挂在一边儿,先向人们倾诉我们自己,但那些问题还是在那儿的,如果我们不是说完就算了,我们要持久地写下去,我们就总会面对它。

  8.在我们这个时代,认识世界有极其艰巨的难度。有重重相互阻隔、相互遮蔽又相互联系的“现实”,有繁杂缭绕的真实和虚幻的意义线条。当一个作家努力克服这些难度时,他的自我变得真实、丰富、宽阔———这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常识上来,在作家和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比较正常的关系,这种关系意味着恢复对我们的历史、现实,我们的时代和生活的真正的认识热情。

  9.第二个常识是,我们的写作应该是在传统背景、传统秩序下的写作。比如,当我们写小说时,我们应该充分地知道我们的前人———中国和外国的前人走到哪里,在这个基础上确定我们的艺术方向。

  10.这同样是一种有待恢复的常识。在中国,每一代人开始写作时都很容易有一种“创世”幻觉:一切从我开始,以前的一概不算。这里有自我确立的冲动,也有一种知识的狂妄。特别是近些年来,似乎宣称自己不读书也成了一种时髦,不读书,拒绝与传统的关系。于是,尽管有一代又一代年轻作家不断涌现,但我们并没有取得多少真正的艺术进展。我们的功夫主要是下在文化姿态上:看,我们和你们不同。但我们表达这种姿态的方式是粗糙、简陋的,我们有了很多主要依靠说话的小说家,没完没了地诉说、宣泄,这不是艺术自由而是艺术放纵,其中隐含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即时消费的态度。

  11.所以,在我们的写作传统之间也应该建立起比较正常的关系。传统既构成压力,也是巨大的资源,同时它还为我们提供了艺术基准,比如小说,人物、结构、情节、描写、叙述、语言等等,这里有很多基本功夫,你得从这儿往上跳,这些基准过不去,艺术创新无从谈起。小说并不是有了新经验、新角度、新姿态就行了,更不是把这些说出来就行了,它还必须通过艺术基准的繁难考验,只有在和传统的紧张关系中作出的恰当反应才是真正的艺术创新。

  12.传统需要学习、认识、建构。以我自己来说,我觉得问题不在于传统的压力,而是感受不到传统的存在,这和我们的历史境遇、文化环境有关系,也和我们所受的人文教育欠缺有关系。我们没有比较稳定、富于纵深感、意义充足的传统视野,这使我们的写作总是从一个单薄的平面出发,我们能够凭持的仅仅是个人有限的经验和直觉。

  13.总之,都是常识,但也是被忽视的常识。青年作家越来越年轻,但我刚才说过,“年轻”不是一个文学尺度,如果用它来自我衡量就会觉得因为我年轻,所以我“新”,所以我写得好,这是一种“青春期骄横”。实际上,真正的考验还在前边,作家与世界的关系、与传统的关系,不管我们把它搞得多么不正常,但它总是作为正常的尺度客观地横在那里,等着我们能不能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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