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里，绿化树木的品种越来越少，据说是为了方便管理———春天飞絮的不要，夏天招虫的不要，秋天掉叶子太早也不要；树太高不要，太矮不要，长得慢不要，模样差也不要。有了如此精心的操持，众人得以远离麻烦，但是也有一些遗憾：比如难得出城的儿童们，从此怕只能认识有限的几种“市树”———如果连榆柳桑柏也需到图画上去寻找，该算是一种悲哀吧。城市里没了槐花的浓香，榆钱的柔甜，杨叶的风语，栌枫的暖色，只留一派齐整，又有多大意思？再者说，选树的专家和拍板的领导，见一见二未必能见三。例如近年北京城里大树特树国槐和银杏，赶上春天风大，偏有国槐被刮倒，砸塌民房。原来国槐的根横着长，扎不深，而且老了就空心，很容易制造事故。当初选树时可曾想到，连国槐也有缺点？以后我们种谁？

　 大城市里，邮亭售卖的报刊品种越来越多，据说适应了市场需求———杂志，有专讲服装美容的，有专录警法办案的，有专载美文的，有专门教人炒股的，有专心勉励影视明星的，有专业督促外国政客的；各家大报小报，除了新闻和广告外也广有兼营，汽车周刊、住宅周刊、保健周刊、IT周刊、体育周刊、家庭周刊、娱乐周刊、宠物周刊……城市生活的环球凉热，都已经被业内人士细致地切割完毕。然而，此般丰盛却带来新的大同小异，各家报纸似乎都热衷于模式化的复制。这不禁让人想起，那面面俱到的植树要求反而换来树种单调。辩证法就是如此不通人情。

　 城市文明促进了专业化，专业化生产出专家。种树的专家、办报的专家以及各行各业的管理专家们，把美好的追求送上流水线，分成类，编上码，打造出精品，源源不断地发送给居民。即使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也要苦心筛取，辛勤雕琢，不然就觉得对不起受众。但是这个世界却不肯为现代化知识化信息化专业化而改变它的初始规律：人们的多数成就仍然好坏参半，多数选择仍然利弊相当，多数计谋仍然酿成洋相。不管愿不愿意承认，社会仍旧通过积累错误和失败来取得进步，连神奇的网络都无法从胜利走向胜利。由此看来，其实不需要也不可能用专业化来覆盖大众生活。保存认识差异，尊重多样选择，才有更多几率去发现新的天地，“一条溪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来得洁净，但是蒸馏了溪水，就有无数杯净水在。”

　 因而我更愿一读《中国经济时报》上的“百姓广场”和《南方周末》上的“百姓记事”专版，那是两个较少被专业化熏染的园地，能够给我们更真切的消息、更宽泛的比较、更意外的警醒、更切实的感化。以今年第一期《百姓记事》为例：

　 一位北大法学院学生在教室里目睹上访者来向他的老师求助，那个女孩的哥哥几年前只因为和一名售货员争吵了几句，竟“惨死在有权有势的人手中”，而她走遍了她认为能伸冤的地方，“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您所说的那种正义？”老师说，“我很抱歉，我很难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学生写道，“作为一个法学家，他的答复令我惊愕”。

　 一位干部被临时抽调参加“农业税收缴思想宣传队”，四天跑了四个村，共遇到四种风险，四次机遇。一个村的农民说，交粮时总受粮站刁难，你们干部是不是可以组织一辆车，与粮站职工一起来村里收，车费由我们出。但是抽调干部告诉读者，“进村前镇长反复交待，镇里不派车到村里，免得惯坏了老百姓，今后要年年派车”。

　 一位乘客记叙了中原大批农民在秋天争先恐后涌向新疆打短工的情景，“使人看得惊心动魄”……

　 两个“百姓”上的不少文章都是对城乡社会现实的白描。与那些揣摩轿车品牌，细品楼盘广告，热盼彩票开奖，冷贬电视剧情的都市报章相比，两个“百姓”关注着别样世界。

　 信息时代应该有信息民主的观念，名家阵地固然不可缺，但也不妨多来几个百姓园地，别怕太沉重，别嫌不专业。“意造本无法，点画烦推求”，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诚于中而形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