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说是写给读者看的，在通常的意义上，自然是希望人喜欢看。喜欢到放不下手。以至看了头遍还想再看一遍，应该是小说作者共同的创作心理企盼。解决当代小说的可读性，许多人都在暗自较着劲儿，做着各自的富于创造性的探索。可读性其实不单是读者层面宽窄的问题，更不应成为某些故意以可读性混淆雅和俗的借口。而我要讨论的话题，是从来都自诩为雅文学的可读性问题，已经无法躲在袈裟下或自傲或不屑面对读者冷漠的危机。在通常的意义上，作家靠深刻而又独特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独到的艺术体验，营造出堪为独俏一枝的艺术品，才可能吸引较为广泛的读者观赏，以至流连忘返。

　 二

　 《城市尖叫》这部小说完美的结构，承载起了作者深刻而又独特的关于现实的体验和思考；而那一群充分展示着命运遭际的男女人物，才是支撑这座完美中不无诡秘气氛的艺术大厦的柱梁。每一个人物，对作为读者的我都是一个谜。这个谜是猜不透的，因为亦夫笔下的这些人物总是离轨，离开通常生活经验判断之轨。每一个人物，对作品中的另一个人物，即使是至亲至爱的人，也是一个谜。一个人物的生活形态和意志选择，对另一个人物都构成猝不及防的意外和由此产生的生命惊叹，而且是连续性的。一个人物既猜不透另一个人物的过去，也无法料知哪怕刚刚分手之后的惊天的异变。这样，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生活历史之谜和正在连续发生的难以料知的演变之谜，织成了一张奇幻而又诡秘的网。人物对人物的谜底的破译过程，便是心灵与心灵的一次又一次沟通的完成，伴随着各种色彩的眼泪和生命的咏叹。作为读者的我，自然是随着人物之间的交织着痛苦和咏叹的交流，才得以破解一个个生命个体的心灵密码，这部小说聚足了使我越读越放不下的吸引力了。

　 三

　 这部小说中的几个人物，留给我一个十分显明的共同的概括：病态的正常人。除了毛阳的父亲是一个被标明了的生理上的病人，其余所有人物都在生理的意义上属于基本健康且健壮的人，然而他们的心理上，却患有各种疾病。正是从这些心理病态中，投射出运动着的生活里的污泥和浊水、传统的痼疾和新发的病菌怎样侵袭着年轻生命的心灵，以及后者灵魂的挣扎和灵魂的扭曲、生命的抗争和生命的毁灭。我感到了被侵袭之人的复杂生命体。亦夫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把这些病态心理的人，按照生活的逻辑写成正常的人。我从作者的叙述中看到的全是正在运动着的生活。这些生活图景司空见惯，有的如阵风一样一掠而过，有的则早已被视为见惯而不怪，甚至以正常的生活规则被人们所接受。亦夫在这儿正是用手术刀一样的笔锋，割开了正常生活中的病态，描摹出了生理健康的病态的心灵，才令我的心灵感到震撼。恕我不再一一做人物剖析。

　 四

　 这部小说中弥漫着一缕鬼气妖氛。脸上泛着绿色的开电梯的女人，似乎像站在阳界和阴界的临界线上的似人近鬼的神秘人物。那个给毛阳父亲做保姆的老女人，一出现就带着一股令人后脊发冷的气息。毛燕寄宿的二木的豪华庄园，自始至终都隐伏着一缕神秘恐怖的阴气，及至火灾发生，及至那个孤身在破屋中的冲浪人葬身大海。包括铁炉庙在内的那些作品人物出入活动的场所，以及社会和自然界的白斑病与酸雨都有一楼挥之不去的鬼气妖氛，伴随着人物的痛苦和欢乐。这种鬼气妖氛，营造着某种荒诞，这种荒诞被作者描绘到逼真无疑的程度，显然不单是文字功力，也在于亦夫内在的深层体验和把握。我更看重的是现实的荒诞。戚家兄弟为财产惨烈而又可笑的争夺、戚思泰回乡办公司及如乌鸦肉一样膨胀的企业所呈现的虚妄的繁荣和热闹，如一幕幕活生生的滑稽剧，深刻地隐喻着现实生活的荒诞和荒谬。这种荒诞和荒谬的生活不是虚幻，而是仍然的滑稽剧，深刻地隐喻着现实生活的荒诞和荒谬。这种荒诞和荒谬的生活不是虚幻，而是仍然继续发生着、进行着、喧嚣着的现实；让我感到忧愤以至捶拳的要害在于，人们对这种荒诞和荒谬的生活现实，或因为无能为力或因为司空见惯而见怪不怪直到容忍；而制造诸如此类荒谬的人却依然主宰地运动，继续制造新的荒诞和荒谬。于是，《城市尖叫》整体上就营造出来这样两组意象群：鬼气妖氛的荒诞和荒诞的现实。这两组意象变幻着交织成一张网，而人物就无法逃躲地攀爬、挣扎在这张网上。读罢掩卷，忧愤中不禁自问，制造着荒诞生活的人，患着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疾病？与流行和漫天的白斑病有何关连？酸雨仅仅只是腐蚀器物吗？这部小说便具有了让人可以掩卷而不能断绝忧思的蕴涵。

　 五

　 亦夫的文字和叙述功夫是老到的，由此而使我怀疑作者的年龄。我在北京和亦夫见过一面，模糊的印象中是一位颇为文气的年轻人，清晰的记忆是我关中小乡党，在北京就读某名牌大学后就业于某国家机关。1993年陕西作家五部小说产生反响时，同时出版的还有在京的两位陕西旅京作家的发轫之作，即老村的《骚土》和亦夫的《土街》。我那时候记住了亦夫的名字，没有任何根据却把亦夫错猜成了一个中年以上的人。《城市尖叫》已经是亦夫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了，也涉足于现代城市生活的揭示和描绘了，文学也老到至令我钦佩的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