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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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不是无根的追求
――访著名台湾作家龙应台

本报记者 罗新宇 林蔚

  龙应台:祖籍湖南衡山,1952年生于台湾高雄,1974年毕业于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深造,1982年获得美国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1984年出版《龙应台评小说》,上市即告售罄,多次再版,余光中称之为“龙卷风”。1985年以来,她在台湾《中国时报》等报刊发表大量杂文、小说评论,掀起轩然大波,成为知名度极高的报纸专栏作家。以专栏文章结集的《野火集》风靡台湾,是80年代对台湾社会发生巨大影响的一本书。自1995年起,龙应台在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主持“龙应台专栏”,其《啊,上海男人》、《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等作品在读者中引起了巨大反响。

  6月23日,龙应台参加了在上海师范大学举行的“上海—台北城市文化比较学术研讨会”,并作了《台湾文化政策与世界华文版图》的学术报告。6月27日,龙应台在其下榻宾馆新锦江饭店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

  ●我赞成正直的人、有理想的人、干净的人去做官

  记者:您以前写文章批判体制,现在您进入了体制(注:龙应台1999年出任台北“文化局”局长)。那么,如果有人写文章来批判您,您怎么看?

  龙应台:这多得很哪。台湾现在流行一句话,把原来的“民不聊生”改为“官不聊生”。在台北,官员跟民众之间往往不是一个正常的均衡监督,反而是为官者的人权不被尊重。台北的官员,其实承受着一个巨大的压力,基本上是你早上醒来,眼睛张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会不会被媒体批判。

  记者:您现在在里面做事的部门和你原来想象的有什么差异吗?

  龙应台:可以说,在这里做事的复杂度和难度,超出我原来的想象。我作为一个学者、作家,永远是一个人的状态,当然不是我原来所能想象的。人与人之间协调的必要性,就是要达成一件事情,80%是在于与人的协调上。这个基本道理,我到50岁才认识到。

  记者:刚刚开始做事时那么困难,有没有一种挫败感?

  龙应台:常常有,每天都有。第一个是身体的透支。体力的透支,常常使你觉得无以为继。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还包括周末,尽心尽力,等于是整个人都卖给文化局了。这样的做法,体力真的吃不消,这是第一层的挫败,最基本的挫败。另一个挫败来自于———比如权利和义务的界限在哪里等,整个社会都在摸索之中。在这样一个阶段,想做点事情就特别特别辛苦。我常常觉得,我要达成20%的事情,80%要耗费在协调上、误会上。有时候会想,这样的比例,到底值不值得。

  记者:您从政快两年了,那么您觉得这两年来,自感最成功的在什么地方?

  龙应台:老实说,以龙应台的社会资源、知名度和她不妥协的性格,使得在这一年半中,文化议题成为台湾社会的一个焦点。这个平常大家不会提到,但实际上是非常重要。换句话说,如果这一年半来不是龙应台这样在做,而是一个普通的官僚,那么这个社会就不会把焦点放在“文化建设该怎么样,文化发展该怎么样,文化预算该怎么样”上面,这些问题也都不会出来。

  记者:你曾经在演讲中提到:知识分子往往自命清高,但一旦进入权力之后,腐化的速度和别人一样,而且在价值翻转的时候,容易失去立场。

  龙应台:这在台湾看得非常地清楚。台湾从一个绝对的威权体制到所谓的解放,而且从前坐牢的政治犯人变成当权者,也就是说执政者下野,反对者执政,这样一个翻转的时候,你就会突然看到一批知识分子,他从前……噫……好像生命非常清亮,掌着自由的大旗,是走在前面的,但是他一旦变成了执政者、当权者之后,你就会发现他从前的口号其实都是假的,只是夺权的借口,于是真面目就露出来了。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很失望啦,沮丧啦,被骗啦。退一步来看,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阶段,整个社会在学习———也许你会发现,自由派不见得自由,保守派不见得保守,这是整个社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在学习、洗礼。

  记者:现在大陆有很多学有所成的非常年轻的学者出来做官,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龙应台:我不能说赞不赞成学者去做官,这都是个人决定。我只是赞成正直的人、有理想的人、干净的人去做官。

  记者:您在台湾大学做过一个演讲《政治家的人文素养》,现在您又身在官场,您对身边官员的人文素养作何评价?

  龙应台:其实每一个社会都有一个所谓的平均素质,像欧洲的城市,它发展文化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那么你就会发现他们的官员的基本素质已经相当高了。那么你放到另一个社会,它从一个战争到另一个战争,整个社会从来没有一个喘息的机会来累积它的文化程度和厚度———在那样一个社会,它产生的官员,你可以想象他的气质。

  但是其他一方面,政治人物的平均素质,好比说以前的官员,甚至是可恶的国民党时代的官员,知书达理的还是相当多的。你可以不同意他的政治观点,但他们手里拿过的书本的数量和质量,可能都要超过现在的政治人物。所以要问人文素质到底怎么样,真的是很难说。这样说吧,现在官员的知识是增加了,但素养并不见得增加。知识跟素质不是同一件事。知识增加了,素质还可能是倒退。至于大陆,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这还需要足够的喘息时间,来安静地积累自己的文化厚度,而文化是需要安静的。

  ●我非常非常反对本土文化的无尽膨胀,因为它是排他性的

  记者:大家很关心一个问题,就是在您的任职期内———您说过只做一届———台北的文化会向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龙应台:对台北市而言,我曾经打出过两个标语:第一个“文化深入生活”,第二个是“传统开出现代”。这两个大概囊括了台北市文化发展的远景图象。

  第一个“文化深入生活”,如果我是巴黎或斯德哥尔摩的文化局局长,就不需要说,因为在那些城市的文化环境和历史条件里头,它的文化是深入生活的底层的。但台北这个城市,看它的阶段发展,前50年日本殖民,后50年国民党执政,60、70年代开始物质温饱了,80、90年代开始考虑文化深度问题,它是这样一步一步、刚刚开始有一点文化的厚度了。因此在这个阶段,讲文化深入生活的意思,是说我们文化怎样从上面那个表层扎到底下去。这是一个方向,所以我会要求我的民族乐团既要在美丽的表演厅演出,也要进入到市民的广场生活。

  第二个“传统开出现代”,“开出”是一个动词,是牟宗三先生讲到怎么样保持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衔接点时,他用“开出”这个词,在我的想象里是老树开新芽。在我的演讲中说过,台北是保持中国传统文化较好的一个城市,但同时它又是开放的现代的,所以在我所有的时间里,我都希望传统文化能够逾越生活,能够找回来。但是对所有的现代化,我当然讲得不能太明确,但它的发展有点盲目往前方追赶。我希望看到台北的现代化的根,一定是在它的传统文化的厚土上发出来的,不是无根的追求。这是“传统开出现代”。

  记者:台湾的本土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将如何处理?

  龙应台:台湾的本土文化,其实这个词像一条鱼一样难抓住。如果有人认为他可以用一个框框把这个词框起来的话,那么他的定论绝对是错的。

  本土文化,是指在台湾的闽南语文化、客家语文化和原住民文化,可以不受政治的压抑,不受政治的操纵,自然而然地抬头发展,这才叫本土文化。那么这样一个自然健康的东西,当它被政客操纵和利用,把它框起来,它就会变成一个排他性的、自我限制的一个东西,变成政治的武器。对于这样的东西,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被骗倒的,但有很多人会被骗倒。所以真正的本土文化意识,它是最健康最有活力的,应该受到鼓励的。(记者:但现实是台湾当局把本土文化抬到了压倒所有文化的高度。)你很难说什么是台湾当局,是指“政府”,还是指当政者?他会有一个倾向,把本土文化窄义地限定,那么这跟我所相信的文化观是背道而驰的。可是当我面对大陆朋友时,我必须强调说,你要了解本土文化那一百年来是怎么走来的,这样才能正确地认识。总而言之,我非常非常反对本土文化的无尽膨胀,因为它是排他性的。

  ●儒家的温柔敦厚,还是台湾的核心价值

  记者:在台湾的青少年中,先后出现了“哈日”和“哈韩”潮流,那么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是怎么样的?

  龙应台:台湾的青年人原来“哈日”,现在又“哈韩”,连韩国都哈了,这一点我不像其他人那样紧张。其实在西方的文化圈里,像德国、芬兰、瑞典等,青年人也都是“哈美族”多,因为美国文化的绝对强势。

  我比较忧虑的是,大人你不能只是一味地批判青年是哈日还是哈韩。可能我们这些大人要自己质问自己,自己的教育系统、资讯系统、休闲系统和文化系统给青少年提供了什么样的可能性。因为孩子们变成哈日哈韩族,跟你所创造出来的环境有绝对的因果关系。比如说台湾的青年人哈日哈韩,这里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传统很辉煌,但教育者没有让青年人感受到这种辉煌。

  记者:您说过,台湾是保持中国文化最好的地方,那么在这里出现的青少年哈日哈韩潮,该怎么理解?

  龙应台:这需要深刻地比较。台湾的青少年一方面哈日哈韩,另一方面中国文化的传统在台湾还相当完整,这是潜移默化的一个东西。比如说,什么是文化的传统,儒家的温柔敦厚,这在台湾还是核心的价值。比如尊师重道,比如经典的《论语》,这些在台湾都还保留着。不要忘了宗教信仰,台湾人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就跟儒家的“慎独”一样,这些道德规范都还在。台湾还有非常广泛的儿童读经,就是到周末由父母牵着幼稚园的小孩,到孔庙去读四书五经,父母都引以为荣。我以为在这些方面,并不跟哈日哈韩相悖,都是同时存在的。所以我并不过于忧虑。

  记者:现在大陆兴起留学热,很多孩子都被父母送到国外去了。但是另一方面反馈回来的信息是,那些呆在国外多年的的留学生其实生活得很痛苦,没有根的感觉。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龙应台:这个过程台湾也经历过。主要是在60年代,台湾的知识青年弃“国”而去,那时的台湾是个精神文化贫乏、政治控制相当严格的社会。我觉得这是一个过程,一方面当你自己的母国进步到一个程度时,这些留学生回来就有所用,就会回流;但是当你这个社会不进步的话,他就永远不会回来。所以当大陆越来越发展时,它的回流就越来越多,比如上海就是这样。

  第二个,中国这个历史环境,给了我们的人民太重的母国意识。你带着5000年的母国意识去留学,那么99%的人会痛苦的。换句话说,如果母国意识不是那么重,你本来就是一个轻轻松松的人,那么当你到巴黎去留学,跟你上海人到北京去的感觉差不多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痛苦。

  ●华文的文化圈,应当在这一个世纪对世界作出贡献

  记者:在演讲中,您主张“人人都有平等的文化权”。这种提法是比较少见的。那您是怎样去把握、推动这个工作的?我觉得您骨子里有一种以民为本的意识。

  龙应台:对,就是民本意识。台北是一个真正的市民社会,这个概念还不是掌握得很好。也因此,像我这两次的演讲,有相当大的重点是放在这方面。我这次来沟通,希望给大陆的读者、文化界、官员带来一个重要信息———以民为本,平等的文化权。

  在台北,我现在也是在努力推进这项工作。这方面,我只能先把观念打出来。比如说儿童,儿童在所有的群体里面这方面都是弱势的,不会自己站出来说我要儿童剧场,他没有这个能力。台北市现在在做的是,我们在南北各筹建一个儿童剧场。然后通过学校、教育局的系统,儿童可以由老师带着,在周末去美术馆,去音乐厅。我让我们的交响乐团、民族乐团提出计划来,每一年定期地到学校、社团、广场里演出,它如果想到菜市场里演出都可以。那么到时候,希望他们安排儿童、老人、贫苦的人、智障者等等来看演出,因为很多贫穷的人,让他们买票去音乐厅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彩排的时候可以全部开放。像谭盾上次来台湾指挥《卧虎藏龙》音乐会的第一场演出,票价一张就需要2000块台币。所以我就跟谭盾商量好,在他正式演出前的彩排上,我们特地去邀请了台北市最底层的清洁工、智障人士等弱势群体。像这样的做法,就是要把观念先打出去。

  记者:您这次来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促进两岸文化交流,建立一种机制。据说,台北专门为此建立了国际艺术村,您这次来是否会邀请大陆一些学者艺术家过去?

  龙应台:这次我和上海方面接触,他们也认同我的理念,就是城市走在国家的前面,文化走在政治的前面,然后两个城市间应该扩大交流,这些原则我们谈得相当的愉快。我相信,华文的文化圈在这一个世纪,应该对整个世界文化作出贡献来。这次来投石问路,就是说我很愿意促成这样一个环境的出现,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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