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每一个飞行员或准飞行员来说，停飞是他们最不愿听到、却又不得不时时面对的一件事，因为飞行本身决定了它是一项苛刻而残酷的事业。
完成这个采访任务，我们更深地感受到，翱翔蓝天的骄子是英雄，而那些曾经热爱飞行并为之付出心血却因种种原因被宣布停飞的人，同样也是英雄。
东北的6月，天亮得奇早。凌晨3点钟，就已是霞光万丈了。睡眼惺忪的我们被拉到空军某飞行学院宽阔的草地机场看飞行。
这天的飞行有特殊的意义，是新世纪我国第一批、新中国第7批女飞行学员毕业飞行考核的日子，也就意味着她们将马上告别母校，奔赴空军的航空兵部队，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女。
女学员们穿着飞行服，排着队向飞机走去，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们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庞大的运输机很快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滑向起飞线，然后加力，跃上天空。
地面上的人们都有一种错觉，那么沉重的飞机怎么会让那样纤细的女孩子们操纵得如此自如，不由得为她们拍手叫好。
旁边是学院的一位科长，他感叹地说：“她们能飞出来真不容易，要知道，这一批将近一半的女学员都被停飞了。”沉默了一会儿，这位科长幽幽地说：“我也曾是停飞学员，我可知道停飞的滋味，不好受。”
没有飞上天的雏鹰
身体素质是成为飞行员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必须经过与专业运动员相差无几的超强度的体能训练和严格的考核，空军长春飞行学院（原称飞行预备学校，简称预校）一年零八个月的基础训练是第一道台阶。
停飞的女学员们早已转入了地面院校，要知道她们的故事，只有先采访这些刚刚成为飞行员的女孩子们。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女飞们（现在可以叫她们“女飞”了）终于坐在了我们面前。换下飞行服的她们看起来就像是邻家的小女孩，考试刚刚取得了好成绩，满脸灿烂的笑容。
这些女孩子是从全国6万多报名角逐的应届女高中毕业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招飞的严格，至今让她们津津乐道：光是外科检查就多达36项，身高不足1．60米的“出列”，体形不匀称的“稍息”，牙齿破损1颗的“淘汰”，大到查五脏六腹，小到查1秒钟能背记多少数字。所以用“沙里淘金”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
明白了我们的来意后，女飞们沉默了一会儿，话匣子慢慢打开。
文文静静的成都女孩林峥进了预校，第一次上旋梯就吓得直哆嗦，说什么也不敢上。队长说，这一关过不了你甭想飞行。林峥一咬牙上去了，在上面转得五脏六腹全倒了个。后来练得多了，胆子慢慢变大了，身体也健壮了。然而，就在即将结业的前夕，意外发生了。
“跳山羊”是体能训练的附加课目，在练习时，林峥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右肘关节骨折。闪现在林峥大脑里的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自己可能要停飞了，此时距预校结业只有不到3个月的时间。
和林峥一个班的女孩子们至今记得，从此以后的每天晚上，宿舍里都会飘荡着中药奇异的香味，那是林峥在用小炉子煎药，用煎好的药敷受伤的胳膊。更多的时候，林峥是让同学帮她轻轻地掰着胳膊，以求尽快恢复。
可现实总是很残忍。预校结业体检很快到了，医生告诉林峥，不可能再从事飞行了。看着医生惋惜的目光，林峥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止也止不住。
为了锻炼女学员们的体能，学院组织了一次野营拉练。女学员们全副武装，每天平均在崎岖的山路上徒步行军37公里，这一走就是5天。每天一到宿营地，大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了鞋子数脚上的泡，最多的一天能打8个大泡。
拉练结束，经过简短的调整，紧接着就开始游泳训练。这时，副班长刘蕾发现自己的腿疼得走不了路。到医院一检查，膝关节积水，而且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刘蕾入伍前是重庆一中的高材生，高考时考了569分，是四川省的招飞状元，她的体能训练成绩一直在队里排前几名。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刘蕾心里着急，还没完全恢复就出院了。那时刘蕾还不能正常行走，别人训练，她就在旁边挪着步子跟着走。
这时，队里的领导提醒刘蕾可能因此要停飞，刘蕾为了不影响其他人的情绪，向队领导提了一个条件：照常参加训练。
预校结业那天，刘蕾被宣布停飞了。直到这时，队里的女学员们才知道她早已被列入停飞人员名单里了。大家都哭了，刘蕾却很平静。第二天，成绩合格的女学员们转入空军某飞行学院，开始真正的飞行训练。送走同伴们，刘蕾痛哭了一场。
副班长杨庆红不爱说话，却特别能吃苦，不管训练有多累，从没听她说过半句怨言。学员入校后，要定期进行体检，小的体检一个月一次，大的体检半年一次。在离结业还有两三个月的一次体检中，医生发现杨庆红患了鼻炎。队里领导告诉她停飞的可能性很大，可倔强的杨庆红不愿放弃，所有的训练都没落下过。大家最害怕的是长跑，杨庆红一跑就是5000米、7000米。
结业前一天，给成绩合格的女学员发飞行皮服，杨庆红也领到了。她那个激动，谁见了都替她高兴。然而，大队经过反复研究，第二天，杨庆红还是被宣布了停飞。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杨庆红整个人都傻在那里。发下来的飞行皮服还没舍得试一试就要交上去，她真舍不得呀，把飞行皮服抱在怀里摸了又摸，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同学们走的时候，杨庆红告诉她们，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飞。
10个小时定命运
闯过基础训练关，转入空军某飞行学院，先进行初级教练机的飞行训练。10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一个人的命运从此改变。
女学员们先在学院的理论训练处学习4个月的航空理论知识，然后转入初教团，开始实质性的飞行训练。
曾经带过女飞行学员的老教员王福来告诉我们，到初教团后一个教员带两名学员，先进行8天的地面演练，就是熟悉机舱内的各种设备，教员带着学员在地面拿着小飞机模型演练空中的各种动作。8天过后，教员带着学员感受飞行，从这一刻起，每个学员只有10个小时的空中飞行时间，如果能在这10小时里飞出来，就将进入下阶段的训练，反之，则意味着停飞。
王教员带的其中一名学员就被停飞了，她叫余洁。王教员说，余洁的综合素质挺好，很要强，在预校的体能成绩排在队里前几名。王教员说，实际上快到10个小时的时候，学院对学员进行检飞排队。对排名在后的几名学员，再进行反复检飞，最后确定停飞学员，余洁就在这最后检飞的行列之中。其实余洁学得很扎实，但进入得稍慢些。我敢说，只要再给她点时间，她肯定能飞出来，而且能飞得很好。但是，飞行不完全与刻苦努力成正比，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就好比参加高考，尽管平时付出的努力很多，但你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完成试卷，就很可能考不上大学。
最后的检验到了。王教员对余洁说，最后一次飞行，别太卖劲了。余洁说，您甭管了，我会做好的。可余洁还是被宣布停飞了。在团领导的开导下，聪明的余洁很快想通了，对团领导说：“如果要我主动选择停飞，那我接受不了，但如果组织上要我停飞，那是对部队财产的负责。我曾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后悔。”余洁到走的时候也没哭，一直在微笑。
活泼漂亮的洛阳女孩余琳，是大家公认的文艺骨干，她招飞时还有一段小插曲。余琳的身高不够，只有1．61米，离要求身高还差1厘米。余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找到招飞的领导，对他们说：“再给我半年时间，我保证长到1米62。”领导一听乐了，说：“这孩子，有点意思。”结果余琳连连过关，还真给招上了。
余琳的停飞也属于技术原因。当天晚上宣布停飞人员名单，快乐的余琳哭得很伤心，那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
在初教机停飞的还有吴霞。吴霞高考的分数完全能进重点大学，可她就报了飞行专业一个志愿，大家都说她是“破釜沉舟”。接到长春飞行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家人邻里敲锣打鼓把她送出很远。
到初教团，真正上了飞机，吴霞才发现自己的致命弱点：晕机。一上飞机，大脑一片空白。晕机是飞行的大忌，吴霞的停飞是在意料之中的，但突然离开飞机，吴霞的心里还真舍不得。
我们问王教员，初教机只给10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了。王教员说，10个小时足够考察一个人是否适合当飞行员了。另外，学院还考虑到，在这个时间停飞一批，正好是地面院校录取学员的时间，错过了，停飞学员就会再耽搁一年，不能让孩子们为了飞行耽误前程。
初教机停飞的共有6人，她们与在预校被停飞的女学员们一样，都被送到了吉林军医学院航医班。从天上到地下，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不敢正视自己，也几乎一字不提飞行的事，飞行似乎成了她们心中永远的痛。但毕竟还是年轻的女孩子，正处在快乐无忧的年龄，毕竟曾经从事过飞行事业，性格中多少都增加了些飞行员的顽强与坚韧，她们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正如吴霞说的，有一次上局部解剖课，穿上白大褂，拿着手术刀，偶然一看镜子，觉得自己还真像医生。前不久，余洁和刘蕾的英语都通过了6级，在军医学院都是为数不多的，这一点让还在飞行的“准女飞”们也羡慕不已。
一步之遥痛失蓝天
当与成功越来越近的时候，梦想破灭的打击才更大。
从初教团到高教团，人员不断减少，女学员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仅是体力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嘻嘻哈哈惯了的女孩子们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我们曾问过院里的领导，经过一关又一关的严格考验，如果女学员们在高教机飞得都很好，是不是就可以全部合格呢？答案是否定的。院领导告诉我们，停飞是有比例的，就算是每个人飞得都很好，她们之间也会有比较，排在后面的，很遗憾，就会被停飞，因为飞行就是追求完美的。这样做，是对部队负责，也是对他（她）们自己负责。
高教机停飞的只有两个人，欧毅和尚秀红。目前，她们正在西安一所空军的大学里学习通信指挥。我们接通了她俩所在学校的电话。先接电话的是尚秀红，她很惊讶，但很快就爽快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她说，你知道吗，6月15日一整天我都没心思好好上课，我知道那天是我们同学毕业放飞的日子。我的心早就飞过去了，我把我想成和她们在一起，庆祝毕业，肯定又是激动得满脸泪花，我一激动就爱掉眼泪。
尚秀红在高教团的日子只有1个半月，飞行时间十几个小时。飞行的每个日日夜夜，尚秀红都记得清清楚楚，最感动的是自己22岁生日那天。那天是个飞行日，尚秀红尽管付出了最大努力，可还是没有飞好，心情十分压抑。退场时，大队的赵副教导员递给她一张生日卡，上面签着所有大队干部和教员的名字。尚秀红说，赵副教导员把生日卡递给我的时候，夕阳正好染红天际，这幅画面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尚秀红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停飞的日子，2000年8月18日。
尚秀红说，宣布停飞后，她们将在两个小时之内离开飞行团到院部报到，等待分配。大家都来帮助她们收拾行李，谁也不说话，都在默默地掉眼泪。尚秀红没有看到教员张羽，她知道教员心里也不好受。
至于尚秀红停飞的原因，教员张羽说主要还是因为她性格不够果敢。高教机动作量很大，操纵起来很笨重，受风向和气流的影响很大。女同志如果胆量小，力量小，往往一下子做不到位，就要不停地修正，这样在空中就会很忙乱，很容易出事故，停飞对她来说也许是好事。
从天上回到地上，尚秀红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她说，停飞这件事我都能承受得了，以后还有什么事我不能承受的？！
接下来是欧毅，一听就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子。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对小节太不注意了，这可能就是造成我停飞的原因。”
欧毅的话让我们想起了她的教员吴轲。吴轲同样很年轻，在团里却已是老教员了，加上欧毅，他带了5期学员。在吴轲的眼里，欧毅是个很活泼却很倔强甚至有些固执的女孩子，整天无忧无虑的。他说，你表扬她，她抿嘴乐，你批评她，她还是抿嘴乐，拿她没办法。
吴轲说，欧毅停飞很大程度上是身体的原因。她的个子是大队最矮的一个，这一点给欧毅带来了不少麻烦。飞行的时候，她要把舵调到最小才够得着，所以要使的劲就更大。她的座位上要加好几个座垫，但这样一来，拉杆就使不上劲儿。欧毅的臂力又小，所以身体条件影响精神状态，身体素质又决定她注定比别人更吃力。
同批的战友毕业了，欧毅打心眼儿里替她们高兴。如今，欧毅最大的心愿是赚很多很多的钱，自己买一架飞机，完成未了的飞行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