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都很胖。他们衣着光鲜、谈吐夸大、表情漠然，带着装出来的潇洒，有一种身居京城某层位置而生出的特有的俯瞰感……

　 身材单薄的部队作家周大新写了一部畅销小说《21大厦》。读者和评论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作者的真正意旨，仅仅认为这是一部同情下层劳动者、反映他们对京城生活的向往以及农家子弟到大城市后复杂心绪的书。

　 《21大厦》的主人公是一位农村来的退伍兵，在京城21大厦里当保安。他是哪儿的人，作品里故意交代得很含糊。似乎是与河南南阳紧挨着的湖北襄樊丹江口一带。但在一个略斟几杯薄酒的夜晚，周大新亲口对记者说，主角实际就是河南人。有什么能比一个河南农村人与北京的白领世界对比更强烈？更戏剧性？

　 21大厦是北京西侧一座高档的商住两用楼。书中的保安先后在21大厦的4层、58层、地下2层、32层、43层干过。所见人等，形形色色，但除了几个保安同事外，差不多在他眼中都不那么地道———那些能买得起21大厦高档房子的过着舒适生活的既得利益者、贪污腐败者，总之那些在北京生活得很舒适的人们。

　 这些人都很胖———最新统计北京人和在北京生活数年以上的外地人是全国最胖的。他们衣着光鲜、谈吐夸大、表情漠然，带着装出来的潇洒，有一种身居京城某层位置而生出的对外地人特有的俯瞰感。周大新对他们对待外地人的直露的鄙夷特别气愤。他说他们没有人之平等的概念，欠缺一种起码的文明，不知自己的斤两，不知实际是全国人民在支撑着北京。

　 那个河南保安见识了各色人等后，对他们很失望，对人生也很失望，最后他被21大厦里一个久经沙场的北京姑娘千方百计地勾引，他慢慢觉得生活有了亮色。他喜欢她，以为她也喜欢他。有了肉体关系就要结婚，这是他河南农村的观念，但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他发觉她把另外的生意伙伴也勾引到床上时，愤怒已极。她却没有一点愧色地说：“我想和谁就和谁！你以为我和你睡了就是爱你？呸！自作多情！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一件供我使用的东西！”这个保安的支柱垮了，他踉踉跄跄跑到小屋里，把自己全部的物品———仅有的几件衣物收拾起，冲出那个女人的大门，“砰”地关上，表示与这个女人彻底断绝，也表示他与这个欺负人的世界彻底断绝。他从他工作的这一层，也就是43层跳了下去。一个毫不足道的农家小伙的生命结束了。

　 周大新承认写这一段时他哭了。这一哭是他对在北京生活六七年的总结。

　 周大新是河南南阳人，在山东当兵多年，六七年前调到北京。自此他就再也感受不到在河南、山东时的那种优悠和从容。他刚来时几乎对北京的一切都不习惯。他那时连《北京晚报》都不想看。“看那干啥，那是人家的事。”他想看的是《南阳晚报》。

　 他操着浓浓的河南话，几乎没有一个文人愿以那么“土”的样子示人。他后悔，人过40真不能迁居。他们家原来在济南住，他儿子和妻子都喜欢那里的大气和平民色彩。来北京后他们全家都不适应。“我儿子原来很外向，来了后也产生了自卑感。他从济南转来上的学校，都是大款、外交官和将军的后代，有些小孩的鞋都是上千元的。我儿子普通话不过关，性情质朴，融入这种北京生活很困难。他躲在家里玩电子游戏，不跟人家接触。这影响了他的发展。后来他考大学考到了西安，一到那儿马上感觉非常好。”

　 是什么把一个温柔的人变成了一个怒目金刚式的人物？这位身材单薄的作家在记者面前愤怒地说：中原很穷，很落后，河南人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了。三年困难时期，河南人死得最多。大家不要笑话他们了！河南人是最中国的，河南人身上的毛病中国人都有，他们不过是更集中更典型罢了，你们笑他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就像河南一位作家张宇说过：“河南人是中国人的娘。”

　 周大新说他的这种愤怒已经积存多年。过去之所以没写，是因为他还不了解大城市人的内心、北京人的内心。他说在北京的这个河南作家圈子会有更多的愤世作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