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21日

星期

   

【冰点】
用音乐驱赶心魔

本报记者 沙林

  在一个全封闭的黑暗的屋子里,只有床上躺着的一个人被灯光照亮,猛一看像飘浮在虚空中。她头带耳机,音乐在包容着她。黑暗中有一个男声在发问: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屋子里有床。”

  “床上有什么?”

  “被子。”

  “什么颜色?”

  “淡绿色的。”

  “那是谁的床?”

  “我的。”

  “你几岁?”

  “两岁。”

  这个成年女性被引导进入她早已忘却的童年情景。女人说的每一句话对坐在旁边的那个男人都是有意义的,他记录着。他已经了解了那个女人深藏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独白:

  “那个台阶通向你的潜意识,你不敢下去,下意识地隐藏自己。你躲到那个光球中不愿意出来,说明你在现实中有恐惧,感到不安全,宁愿回到母亲的子宫中。这叫‘退行’……

  “在那段音乐中,你说看到了草原、云和风。这很有意思,你知道那段音乐是什么吗?是人声哼的,一般人听到这个曲子都联想到是一队人走过来,而你的联想中没有一个人,这说明你下意识拒绝接触人……”

  “不要用病人而用客人这个词,因为心理问题是每个人都有的,只是轻重不同”

  这个叫高天的音乐治疗学副教授正在密室里给客人诊治,我进不去。这是位于鲍家街的中央音乐学院,主楼大门旁,写有“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研究中心”的牌子。另外一个屋子,高天的研究生正在上音乐课,每人抱一把吉他,齐声哼唱优美的曲子。我能听出来的有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和前苏联的《一条小路》。高天说过,他们的治疗有时需要很和谐的人声哼唱。

  高天开门送客,他很瘦,很年轻,不像他说的49岁。

  他的讲述很有逻辑也很激情,但音乐治疗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我后来理解道:用各种音乐手段与客人沟通,让客人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在音乐声中回想起已经忘掉的童年情景或往事,然后宣泄,去掉病根。

  高天屡屡纠正我:不要用病人而用客人这个词,因为心理问题是每个人都有的,只是轻重不同。你不能说所有人都是病人。

  高天原来是西安音乐学院学音乐美学的,后来留校教书。当时有美学大讨论,他不同意音乐的民族性,认为中华文化是民族交融的产物,当民族交融时,就壮大辉煌。你越提倡民族化,这个东西就越衰败。因而写了《音乐民族化批判》,这篇文章被当成盲目崇洋的代表,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三年没让他上讲台。他厌弃了美学,认为那个东西太虚幻。搞来搞去是纯思维的东西,音乐有没有阶级性什么的。

  他从报纸上看到,美国有音乐治疗学,治疗心理疾患特别有效,这证实了他的想法,音乐不会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音乐一定对人类生存本身有意义。

  他1986年到美国,学了3年语言(音乐治疗学要求语言水平特别高)后,考进坦普尔(Temple)大学攻读音乐治疗学硕士。他说,这是全美最好一所学音乐治疗的学校,他的导师默兰多(Maranto)是世界音乐治疗联合会主席。

  “在美国这是非常成熟的学科。而我们改革开放后也有所谓音乐治疗,甚至有什么病‘吃’什么曲子的说法,这是扯淡。

  “在古希腊时期就有音乐治病这个概念。在西方,很多人音乐修养很深,他们可能很长时间以来都用音乐养护心理,但作为科学的音乐治疗是在二战时出现的。那时,美国在东南亚的一个野战医院,伤兵很多很惨,躺得满地都是,死亡率很高。到处是一片叫骂声。有一个医生弄了台留声机放乡村音乐,大家一下安静了。奇怪的是,叫嚷少了,伤口的愈合期缩短了,死亡率下降。这种情况使国防部很兴奋,通报给各野战医院。

  “战后,有医生和心理学家认真研究,发现,听了音乐后,人的内分泌、免疫系统都有变化,痛感减少,甚至人的意识也有变化,再后来,音乐家介入……20世纪40年代末,堪萨斯大学建立了第一个音乐治疗专业。现在综合大学艺术系差不多都有这个学科。”

  高天说,这么多年,中国有那么多留美的研究生,他只发现了一个男生也学这个专业,目前还留在美国。

  “进了我们心理治疗室,道德概念是不存在的”

  音乐治疗在美国应用很广泛,应用最多的是精神病院,其次是儿童特殊教育、儿童医院、老人院等,还有监狱、儿童教养中心。

  高天感叹,儿童对音乐的感觉很好,很多治疗手段达不到的目的,音乐能达到。还有老人。美国的老人院真多!那儿的老人院跟中国的概念不一样,实际是护理之家,兼有养老和治疗的双重作用。美国联邦法律规定,每个老人院必须配有音乐治疗师。现在深圳和广州的一些老人院也开始这么做,找到高天这里。那里有许多华人归国养老,要求像美国欧洲的老人院一样也有音乐治疗。但中国经过科班的音乐治疗人员极缺,就中央音乐学院这么几个。高天问他的4个研究生谁去南方的老人院,“3个北京的都不愿去,还有一个不是北京人,也要留在北京。”

  在美国,高天和同学第一次见导师时,导师问他,你们原来面对的是舞台、鲜花、掌声,而现在面对的是默默无闻的医院、病人、咿咿呀呀的噪音,你们愿意吗?高天回国带研究生后,也用同样的话问他的研究生。

  音乐治疗是灵感性的,又是非常规范和科学的。高天他们进学校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治疗自己。导师强调,要治疗别人先要治疗自己,不能带着自己的问题给别人治疗。

  高天说,中国心理医生的最大问题,就是很多心理医生没有被治疗过。这是很危险的,在国外被认为是非常危险的。很可能给客人造成第二次伤害。美国有一个女心理师,自己的问题没解决,就治疗一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在治疗过程中,那个男孩的恋母情结表现出来,对这位女心理师有好感,这是很正常的“移情”,大多数心理医生都会遇到,但这个医生没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也爱上了这个孩子。结果这个大男孩行为变得更不负责任,“退行”到童年,整个给毁了。这个女医生也被告上法庭。

  我说,这不是道德问题吗?

  “这不是道德问题!”高天断然否定,“进了我们心理治疗室,道德概念是不存在的。我回国后治疗过一个玩弄过100多个女人的男人,他说一旦跟女人上床后,就特烦,想马上把她甩了再找别的。对他进行道德说教是不管用的。我想的是他的问题出在哪里?考虑的角度是他为什么不能与一个异性保持长久的关系。我从他小时候跟他母亲的关系入手……”

  自我治疗是与临床技术训练同步进行的。“这是很痛苦的一关。我们自己解剖自己,把自己最隐秘的一面都暴露出来。有的女同学说打掉了孩子,这成了她的心病。那个孩子老在什么地方叫妈妈,有的说自己爱过自己的哥哥……教室里时时响起哭声,大家都敞开了心扉。那一年我们什么最费?”高天问我,“纸巾。”他说道。

  “解剖自己的方法很多,有释梦,即兴演奏,催眠……有个英国女同学很古典端庄,是典型的英国淑女。她总是做被强奸的梦,梦中有个男同学来找她,一开始还好,后来就动手动脚,强奸了她。听了这个梦,我的导师让这个女同学挑一件乐器表达自己,她挑的是小鼓。一个男同学敲大鼓扮演那个‘强奸犯’,其他同学各持乐器,有的扮老师,有的装邻居。女同学敲小鼓叙述自己,大家与她用乐器‘对话’配合,渐渐,女同学进入那个梦中的情景,她哭,极度不安。一轮过后,导师来了个颠倒,让她扮演那个‘强奸犯’,让刚才扮演‘强奸犯’的扮演她。她竟然也找到了感觉,进入情景中。最后她醒悟过来,原来那个男同学是她自我的一部分,她平常对性非常排斥,但潜意识中把对性的希望投射到了一个男人身上,希望被强暴。”

  高天说,对他的治疗也是非常深刻的。“我总做一个狼追我的梦,奶奶在前面走不管我,梦里我极度绝望……我选了一个小鼓代表我,让另一个同学敲很大的鼓代表狼。后来我又敲大鼓诠释狼。我的导师解释道:那狼就是你自己,你的内心有种野性,攻击性,你极力控制它……我当时不同意,说这怎么可能呢?导师说,你没想想狼的另外一面,狼的坚忍性,很美的一面。

  “后来我躺在床上恍然大悟:我是有种冲动,上中学时,曾经打架持刀伤人,那一刀差一点就扎到那人的心脏,我非常后怕,对自己的冲动很担心。明白噩梦的来源后,我对自己有所了解。

  “正在对我治疗的时候,我终于把妻子的探亲办成功了──多年办探亲不成,她想跟我离婚,有人传她在外面又找了一个。我曾警告过她,如果逼我离婚,我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的。谁知她到美国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跟你离婚!’把我气疯了,我等了她整整6年,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确实很感激我的学校,我的第二个家。我的导师很好,他知道了我的事后,对全班说,我们改变一下我们的课程。

  “他让我坐在教室的一角,背对着大家,让我挑一个乐器表达内心,想像着跟妻子说话。我刚开始不好意思,后来就进入了情境中,越敲越疯狂,后来就嚎啕大哭起来。这时男女同学一起围过来,大家一起抱着我。女同学低声哼着特别好听的歌,我恍惚进入了一种非常悠远的氛围,好像回到了妈妈的身边……

  “亏了这次治疗,给我宣泄和抚慰,否则我什么都会做得出来的。我会杀死她的。我是冲动型的人,6年的苦苦等待已经化为仇恨!后来我处理得很平静,甚至觉得这一段时期是我一生中情绪最好的时期。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婚变很多。我周围有一些留学生整个都扭曲了,见着人就说他的婚变,大家开始还同情,后来听多了就烦了。于是婚变的留学生都跟祥林嫂一样,惟独我一个人感觉很好,大家都很惊讶,高天你怎么这样?

  “经过这种治疗之后,班上的同学都感到很舒服,开朗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好了,你会发现你能很自然地与一切人打交道,跟大老板,跟高官都很自然。跟下层的人也能打成一片。”

  “你知道吗,她22年不出一声。事后人们都夸我,你太棒了!”

  人类与旋律和节奏有一种神秘联系,科学家至今也没研究出其中最深层的东西。高天说,音乐比语言更贴近人的本质。音乐作用很神奇,给人的震动非常大。有些老年痴呆症患者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放一首年轻时的歌,他能想起来,甚至能说出来是谁唱的,治疗师就用这个反复刺激他们的记忆力,让他们回忆回忆再回忆。然后再把这种记忆泛化到其他层面。

  “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精神病院,导师让我在三病区建一个新病室。我去了后,有护士和心理治疗师配合我。把病人集中起来,我弹一把吉他,唱他们年轻时的歌。

  “歌声中,有的病人头更低了。我唱的是一首在美国非常普及的《上帝保佑美利坚》,一个坐在角落的老太太突然用很大的声音跟着唱,我并不感到什么,而心理治疗师跳了起来,把麦克风放到她嘴边。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激动,他对我说,你知道吗?她22年不出一声。事后人们都夸我,你太棒了!其实我刚毕业。”

  他在美国出了不少风头,高天说,美国医院是医疗小组制,与中国的主治医生制不同,在有关医院里,每个医疗小组有医生、护士、心理治疗师和音乐治疗师。这四五个人一个月会诊一次,定治疗目标,非常具体,比如攻击性行为要减到多少次,幻觉减到多少次,然后各自报自己为达到这个目标而订的计划。

  一个月后,大家在一起总结,有没有达到目标,如果没有,是什么原因(高天说中国现在不接受这种医疗小组制,但未来肯定是这样的)。在这个会上高天往往是最得意的。

  “有一个17岁的边缘性人格的男孩,处于精神病和不是精神病之间,他丧失控制能力,一点小事就马上发作。一发作起来无人能控制,只好让他折腾得精疲力尽为止。

  “美国联邦法律规定,这样的孩子在医院治病,医院还不能把他学业丢了,还得给他请数学、英语老师。这些老师可惨了,哪怕有一点不会,那孩子就大打出手,所有人都怕他。

  “我不负责这个病区,但求到了我,我只好战战兢兢地与这个男孩接触。我先问他会什么乐器,他说会钢琴。我让他弹,他不弹。我问他还会什么,他说会架子鼓。让他打,他又拒绝。

  “我知道他什么都不会。我就手把手地教他弹吉他。但我刚放手,他又忘了指位,翻来覆去,他的脸紧张得都变形了,整整两个月连翻一个简单的、正常人5分钟就能学会的和弦都没学会。但奇怪的是他一次都没发作。我曾经很紧张,怕他发作把我的乐器都砸了。会诊时,别人念道:注意力不到1分钟,又打……我的总结是:‘注意力能延续30分钟,一个月没有发作……’所有人都不相信,说这是他吗?

  “我发现了他的潜能,能控制那么长时间不发作,我努力使其泛化到其他领域。”

  “许多病人是带着一肚子话进坟墓的。我们曾分享他们的痛苦,跟他们一块哭”

  高天的职业感觉是在对老人的治疗上建立起来的,他对这门学科的热爱也是在与老人心心交换时建立的。“与一般的心理治疗不一样,我们特别要求感情投入。人的感觉是非常微妙的,稍微把感情投给他们,他们就能感觉到。”

  高天在美国各精神病院和老人院实习时,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老人。跟他们一起分享痛苦和回忆,当老人说他们想孩子了,当时是怎么带他们的。他就附和并努力幻化成是他们的孩子。他的感情投入让他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见到老人就特别亲,这是一种移情作用,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我就想起我的爷爷奶奶,我从小是他们带大的,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在宾夕法尼亚精神病院,高天曾治疗一个叫艾地的老人:“她很信任我,我也对她特别好。她总对我说,孤独、孤独,像美国许多老人一样,有时想儿女都想糊涂了,她说你知道吗,我女儿今天要来看我,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她每天偷偷出去给女儿打电话,回来又编一套故事……后来我调到别处,等半年后回来,有人指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她是艾地。我根本就认不出她了,完全变了样。她也认不出我了,我说我是Tian(天),那里的老人都这样叫我。她只是客气地说,你好!她已经痴呆了,护士说,她是想女儿想疯的,她拒绝治疗,成天就这样坐着望着外面。又过了几个月,一个护士说,艾地死了,我当时强忍着,回到屋里就大哭起来。”

  “我们被要求与他们建立了感情,又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高天很诚实,他从不说心理治疗万能,音乐治疗万能,他把他的弱点完全暴露给你看,“许多病人是带着一肚子话进坟墓的。我们曾分享他们的痛苦,跟他们一块哭。你在体验人的最软弱的部分。但建立感情又是必须的,你知道无力回天,这是一种很大的压力,病人走后,我们久久绕不出去。美国行业规定,所有在这个岗位上工作6个月后,都要进行心理治疗。”

  还有一个敏感的人群,高天没敢接触,那就是儿童癌症的患者。他说他们比老人更依赖你,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他会受不了的。“我儿子在国内,我特想孩子,我会很强烈投入的。”

  这也是高天回国的原因之一,“我为什么后来不敢干了,我投入太厉害。”

  “做深层的心理治疗一定要有母语背景,英语再好,有些东西也体会不到”

  1994年,高天跟导师来中国讲学,当时文化部、卫生部的司局长和北京各大医院的院长都来听了。这些人劝高天,你是中国人中第一个学这个的,中国音乐治疗已经开展了10年,现在进行不下去了,你回来吧!

  高天动心了。

  他在美国过舒服日子,每年四五万美元,但他只是4000个注册的音乐治疗师中的一个,而中国就他一个,宁当鸡头不做凤尾。更重要的是,做深层的心理治疗一定要有母语背景,英语再好,有些东西也体会不到……

  国内接收单位也做了承诺,有一句他印象最深:给你两室一厅的房子。

  “我是1997年回国的,记得第一次领工资,基本工资210元,当时傻了。我老婆(第二任妻子)都快哭出来了,怎么生活啊!她带来一个孩子,连我的孩子共4口人。我想去地铁卖唱去,认认真真想过,后来想,实在影响不好。两居室房子也不见踪影,给我分到南三环的城乡接合部的一居室,环境很脏,4口人住不下就打地铺。5年后才分了一个两居室。

  “条件差些没关系,关键是人际关系。许多人劝过我,我相信我能处理好的。美国人头脑简单,用不着你去勾心斗角,用进废退,我都忘了那一套,果不其然,重新适应比刚到美国的生活还困难……弄得灰头土脸。我几次要回美国去。有大款提议,他们出资,建一个独立的音乐治疗中心,能挣很多钱。但我想,老是我一个人在那挣钱,不培养学生,等我死了,中国不又没人搞真正的音乐治疗了吗?”

  高天在学校坚守着,带着4个研究生。为了实践,他也开展治疗。他要求学生必须啃英文原著(根本没有中文教材,涉及心理学、医学、音乐等专门词汇,连翻译者都很难找)。教材都是他自己掏钱从美国买的,治疗室的装修、乐器也是他自己掏钱。积蓄用完了,管他父母借。

  但他有很大的收获,即便是西方的心理学大师也享受不到的,就是他接触了大量的东方“客人”。

  “我们的音乐治疗归根到底就是让人们回到童年,回到他儿时受伤的时刻”

  我问:中国人的心理疾患与西方的有什么不同?

  他回答,人的天性基本相似,但文化的影响很大,比如中国人做童年回忆比较难,因为有孝道在那儿,人们下意识里极为抵制,不敢想父母的不是,很难承认恋母和恋父情结。可是,大部分的精神不健康是童年期的创伤啊!

  高天这一派的心理学特别重视童年期,“我们的音乐治疗归根到底就是让人们回到童年,回到他儿时受伤的时刻,这时他会为儿时的那一点小事(实际不是小事,就是它造成了他的创伤)大哭,只要发泄出去,就会以成年人的心态对待成年人的问题。心理问题说白了就是以儿童心态面对成年人的问题。”

  “传统的心理学也重视童年问题,音乐治疗跟他们的区别在哪儿?”

  “传统的心理治疗是用语言,但语言跟人的心理隔着一层。大部分心理治疗我们叫作认知疗法,就是去掉大脑中观念的障碍。比如失恋的想自杀,认为只有她最合适自己,心理治疗师要改变他的观念。但许多患者知道这是不对的,心中障碍仍难以去除。特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什么都懂……传统心理治疗是认知决定情绪,而我们是情绪决定认知。我们认为讲道理是没用的。情绪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怎么做。”

  高天举了一个近期治疗的中年人做例子,“他的7岁的儿子死了,他也要寻死去,他说他曾答应过孩子,你到哪儿爸爸也到哪儿去。那是他在孩子病重时,鼓励孩子战胜病魔的话。孩子死后,他老记着这话。他一个1米84的大个子,很壮,哭得那叫伤心,你想不到他会那么软弱。他抓着儿子的骨灰往嘴里填,撞墙、跳楼。他妻子信佛,内心有寄托,求他,说再给他生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大怒:你能生个一模一样的吗?你就是生一个以后能不再得这个病吗?他觉得再生一个是对孩子的背叛。他去过一次单位,没法面对人家的眼睛,同事关心的样子又让他想起孩子,从此他就不去上班了。

  “他被人送到我这儿来后,我采用同步原则,即客人什么情绪我就用什么情绪的音乐,催眠后我用很痛苦的音乐,然后让他进行视觉联想。他看到许多跟孩子在一起的事情,他觉得飘浮在星空中(这是想象,不是真实的回忆。想象在治疗中起很大作用),他说他很着急,我问为什么,他说孩子藏在哪个星星的后面,他找啊找,大哭。

  “第二次催眠后,在音乐声中,他看到孩子带他爬一座山,乌云密布,他说是命运在挑战。他紧紧抓住孩子,说孩子不要怕,咱们共同面对命运。

  “第三次他爬一座山,听到孩子叫他,他说他不能回头(这非常有意义,他越来越走出误区)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往前走。他内心知道他的妻子、父母都在前面等着他。走过山头,看到一片阳光、草地和家人。他跟妻子紧紧拥抱。

  “转变太快了,他对我说,高老师,我是不是对不起孩子。我说你没有对不起孩子。孩子如果有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情绪变了,认知也就变了。有些东西是无法讲清楚的。或许能这样理解,所有的心理障碍都是心理压抑造成的,这是一种能量的聚集,你让它发泄,让它迸发,当他情绪降落到最低谷时自然上扬。这跟炒股一样,当下滑到一定程度时,自然上扬。这是人的生命本能。上扬时很有意思,如果没到那个上扬的点,你再用优美的音乐,他的感受仍是痛苦的,如果过了那个槛,再用痛苦的音乐,他的反应也是积极的。”

  我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也是从情绪入手……高天回曰:“但他们比较难,因为语言毕竟与真实的心理世界隔着一层。我们更重体验,弗洛伊德一派最后一定要归为认知。而我们可以不要认知。稀里糊涂病就好了。

  “一个小提琴手,突然变得一上台就紧张,胳膊发抖,情绪没法控制,以致没法上台。后来找到我,她在音乐联想时感到一个巨大的魔鬼。几次后,她觉得自己与魔鬼融为一体,化为云彩飘走。此后她不再紧张。那魔鬼到底象征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而精神分析就一定要弄清楚,那魔鬼是什么。”

  我提出听听客人的反映,高天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客人都极为敏感,为他们保密是音乐治疗师的第一职业要求。我仍不罢休,他只好找来他的一个学生权当客人。她30出头,确实碰到了情感问题,一段时间总是很沮丧,莫名其妙地哭。高老师给她做了4次GIM(音乐引导联想)。

  “我也找过别的心理医生,但是效果不太好。找到高老师后,解决很多问题,淡化了,抒解了。再面对这些问题,自然不一样。过去我一面对这些问题就哭,那段时间自己不能想,不知为什么,做了几个月就解决了。我在医院工作,GIM让你自己体验,自己开悟。”

  高天每年都要回美国。最重要的是选课学习,“国外心理学发展太快了!”另一项要事是找导师治疗,“现在我干一段时间就要做治疗,积存的垃圾太多了。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跟老婆孩子发脾气,回美国治疗时,我又哇哇大哭。导师这次挖掘得非常深刻,发掘出我性格形成的原因。我在音乐催眠中,回忆到四五岁时,一个大孩子欺负我哥,把他按在地上打。我哥喊我上,我在旁边吓得发抖不敢上。后来爸爸埋怨我怎么不管哥哥,以后我哥哥鼻血流了很长时间,一直流到成年时期。我一看他鼻子流血,心里就内疚得要命。以后,我性格大变,变得打架不要命,这是一种补偿,根在这里。”

  这时他彻底领悟了他的导师──在他刚入学时,导师说他心中有一只狼。他知道了狼来自何方。

  如今,他用音乐驱逐着自己内心的“狼”;帮助中国人驱逐内心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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