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18日

星期

   

失落的种子

陈仲

  时间使一切变得遥远。即使是一幅画,也早晚会被时间的流水和它泛起的喧嚣的泡沫冲淡。

  但是人们有时会在急速呼啸的日子里,忽然疲惫起来,想起以往淡淡的日子。比如想起那个黄昏,山前那所学校的操场上,总有打羽毛球的男孩子。他们笑骂、叫嚷、奔跑,偶尔传来惨烈的呐喊。其中那个高个儿的蹲过班。他其实比她还小半岁呢。每次她在村口遇见他时,他总是没腔没调地吹两声口哨儿。那次在她放学经过的乡村小径上,他就那么僵直地站在那儿。两边的树木无限止地高,头顶上是缓缓飞翔的鸟。她向前走,暗绿的树干和纷披的树叶就缓缓地移动。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他,就像绕过一座温暖的火炉子。

  但有一天少年忽然径直走过来,把自行车横在她前面。他将所有的少年的勇敢聚集在他的目光里,用力看着她。村里的青年男女本是不怎么说话的。他的作为,在村里的少年中已经很超常了。

  女孩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打着晃,偏了头,作出等待和考虑的姿势。顺着她眼光的走势,可以看见路旁边的杂草和一簇淡紫的花朵。它们被风吹动,晃晃悠悠,充满惆怅———那是他们17岁的夏天。那个夏天吹动着和风,风里带着17岁的香味儿。后来当他们长大成人,进了县城,历经岁月的风尘,也去过更远的大城市,但是四季的风从哪一个方向吹,却总也吹不来那一天的气息。

  果然他伸出了手。他的手心朝下,松松地攥着拳头。那女孩偏着头,仿佛在猜测他手心里的秘密。是纸条么?女孩想。她很希望是一张小纸条或者精致的贺卡———在他们这个村子,已经流行那种小小的传情达意的贺卡了,她可没敢想城里才流行的玫瑰花。

  那么这手心里是什么?这女孩不禁猜想。她颇有几个闺中密友。有一次她正在作业本上画她的公主———公主的眉毛永远是向右高上去,高上去,眼睛也是依顺着这走势,眼睑挑上去,掩盖着半个瞳孔,显露出一副似是而非的幽怨表情。忽然她的临村的女伴跑过来,兴奋地向她展示一张求爱的纸条。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女孩来说,这是她们青春年代里最珍贵的礼物。她的女伴总是向她展示求爱的纸条。她喜欢把它们搜集起来,放在一个精致的铁饼干桶里,那是青春的财富和青春的明证。

  想到这儿女孩的心脏忽然兴奋地紧缩,脸上露出红晕,眼波也流光溢彩。她看见男孩的手黑也很脏,上面有打架划伤的口子。这时天上忽然“忽啦啦”飞过一群灰白的鸟,扇动着羽翅,发出只有田野里才能听得到的清新哨音。

  然后她看见他把手翻转过来,慢慢打开。她看见他手心里是几颗乌黑的植物的种子。它们粘粘的,已经被他攥湿了。作为一个稚嫩的少年,也许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和更美丽的道具了。然而虚荣的女孩的笑意消失了,绷起了嘴角,脖子也渐渐僵硬起来。他似乎看出女孩的轻蔑目光。但是一个乡村的少年还完全没有学会挽留他心爱的人。他无济于事地僵直站立,愣愣地伸着手。他手里的几颗种子仿佛是几个字,正在劝说她留下。

  然后那女孩一抬手,往上一扬,他的手就被优雅地打飞了。阳光下飘落些许尘土,几颗暗色的种子,轻轻落地,像几颗豆子,骨碌碌地滚远了。像一些跳跃的昆虫,逃到田野里去了。但是那男孩听到的,却是心脏突然跌落地面的轰鸣。正如他家里不小心跌落的一只瓷碟子,无可挽回地掉下去、掉下去,迅速得来不及接应,就触地了。他看见摔碎的瓷片像水花迅速开放、四散飞溅,他就会弥漫在这颗透明的花朵里。四周顿时黑暗下去,仿佛一扇窗子缓缓地关闭了,他的心被关闭在里面不能呼吸。

  当时她断然绕开他走了。他的表情有些像她画中的表情———面无表情的,冤屈的和幽怨的,或许还挂着少年的眼泪。他的热量也许还散发着,也许已经冰冷了。

  多年以后,这虚荣的女孩已经嫁到城里做母亲了,她曾经历了几场深深浅浅的爱情。但是她总也忘不了在她不懂事的年龄里,把一个同村的少年手中的种子打飞的镜头。完全是因为他心爱着她,而她年少的心存着几丝莫名的虚荣,他的心就这样被轻易打碎了。那些细嫩的种子就这么消失了,滚落在寂寞青春的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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