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27日

星期

   

面具后面的脸

毕淑敏

  参观新墨西哥州乔治·奥卡夫博物馆附近的女子艺术辅导学校。乔治·奥卡夫是美国最杰出的女画家之一,遵照她的遗嘱,开办了女子艺术辅导学校。

  指导教师杰茜娅白发黑衣,举止卓尔不群,目光熠熠生辉,说话开门见山。她说,我们开设的艺术指导课程,不仅仅是指导艺术,更是指导人的全面发展。比如,根据哈佛大学的研究,经过艺术训练的女性,她们的领导才能就有所加强。

  我问,为什么?艺术和领导,通常好像不搭界。

  杰茜娅说,艺术让人的大脑全面发展,增强人的自信心,特别是女孩子,艺术才能往往比较突出。如果受到重视,得到相应的训练,就会惊喜地发现自己是有价值的。如果作品出色,就会不断获奖,她们就有了成功的经验。对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最重要呢?就是———有成功的经验,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在普通学校里,让孩子能有成功经验的机会并不是很多的。文法和数理化,常常是很枯燥的过程,很多孩子不适应。只有少数的孩子,能在常规的学习中感受到乐趣和成就感,大多数的孩子会觉得自己不够聪明。甚至可以这样说,常规学习,给予孩子们失败的经验比较多。学习艺术就不是这样了。

  我们相信一个大前提,那就是———每一个孩子,都必定有所长。它们冬眠着潜伏着,等待人们的挖掘。不存在“有没有”的问题,是“一定有”,只是需要发现。再者,艺术是没有统一的标准的,允许广阔的想象,关于成功的概念,也是更为开放和宽松的。而且,孩子和成人,谁离艺术的真谛更近一些呢?是孩子。她们对世界,有直觉的把握,在创作的同时,也更清晰地感觉到了真实的世界。她们在艺术中学习,这种成功的经验,会蔓延开放,延展到她生活的各个领域。

  一番话,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当某些父母只是把艺术作为训练一种特长,甚至当成一块高考就业敲门砖的时候,杰茜娅她们,已经巧妙地把它变成了赋予孩子最初成功体验的阶梯。

  是啊,有什么比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孩子的体验和记忆更重要、更珍贵呢?回想我们的一生,所以会有种种的命运,虽不敢说全部,但其中偌大的一部分,是源自我们童年经验的烙印。精神分析派的师长甚至不无悲观地说,每个人一生将要上演的脚本,都已在我们6岁前的经历中秘密写定。如此说来,谁能改变一个孩子的童年体验,谁就能改变他眼中的世界和人生的蓝图。

  人的记忆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我们希望记住的东西,它虚与委蛇,给你一个过眼烟云。我们希望遗忘的东西,它执拗着,死心塌地铭记。记忆的钢钉,就这样不由分说地锲入到灵魂最软弱偏僻的地方,却从那里发布一道道指令,陪伴你到永远。于是人们背负着无法选择的童年记忆,挺进在人生的曲折上。记忆的魔法,建构了我们内在的行为准则,决定着我们的好恶,指导着我们的行动,操纵着我们的生涯……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三岁看老”,看来和弗洛伊德老先生的学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话有前瞻之明,但也有掩饰不住的悲观和宿命。三岁之前,孩子在无知无识中酿出了怎样咸苦的卤水,凝固了他的一生?或者反过来说,面对着一个孩子,成人世界有什么力量,可以润物细无声地沁入思维的草地,从此染绿他一生的春秋?

  杰茜娅女士的话,正是在这个微妙的层面,给我启迪和震撼。如果说教育是一种外在的渗透,那么,孩子们深入到艺术的创造之中去,就生出了发自内在的事半功倍的奇效。让蛰伏内心的翅膀舒展开来,让成功的霞光照亮漆黑的眸子,让最初的成功烙在心扉的玄关……童年的珍藏,就会在漫长的岁月发酵,香飘一路。

  面对着这样的理论和尝试,我肃然起敬。我说,你这里走出多少艺术家?杰茜娅说,我从来没有统计过。我说,哦,她们还小。艺术的成功要很多年后才见分晓。我知道现在谈这些,一切都为时过早。

  杰茜娅说,不仅因为统计操作上的困难。开办这个学校,并不是为了从小培养出几个艺术的天才,是为了更多的孩子生活中多一些阳光和快乐,发展健全的人格。我把孩子们的艺术品都保存了起来。其实,对于她们来说,这些并不是艺术,是一种心灵的表达。她们并不是为了成为艺术家才进行创造的,她们把艺术当成了心灵的一部分。但是,这不正是艺术最原始最根本的标示吗!

  我说,能否让我看看孩子们的艺术创造?杰茜娅说,好吧,请跟我来。在仓库里。

  那一天,是休息日。宽敞的校舍里没有一个人。我走在寂静的走廊,忽然生出心灵探险的感觉。想象不出我将看到的是怎样的作品,但我确知那是一扇扇年轻的珠贝分泌出的珍珠。

  杰茜娅捧出一摞石膏面具。我说,这是什么?

  杰茜娅说,这是我们做过的一次练习,题目是“面具后面的脸”。

  我说,这个题目很有意思啊。

  杰茜娅说,是这样的。孩子们渐渐长大的过程,也就是她们对成人世界渐渐认识的过程。她们脱去了最初的纯真,学会了带上面具。没有面具是不可能和不现实的。但是,人不能总在面具后面生活,特别是人对自己的面具要有清醒的认识,要知道哪些是面具,哪些是真实的自我。明白自己的面具是怎么来的,如果有可能,要将面具减到最少。要使真我和面具尽可能地统一起来。总之,就是对面具有一个明白的认识和把握,不能让面具主宰一切。

  很深刻,也很玄妙。我说,能让我看一个具体的孩子的创作吗?

  杰茜娅说,好啊。说完,她就从一摞面具中挑选出了一个,递给我。

  这是一个美丽的面具。石膏模型的正面,是如花的笑脸。挑起的眉梢,长而上翘的睫毛,桃色的腮和银粉的唇。各种色彩涂得很到位和谐,甚至可以说是性感的。

  我说,很美。

  杰茜娅说,是啊。这个女生的名字我不告诉你,就叫她安娜吧。安娜在人前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你看看面具的后面。

  我把面具翻了过来。在面具的凹陷中,填满了石子和羽毛。石子是尖锐和粗糙的,棱角分明。羽毛肮脏残破,绝非常见的蓬松温暖,支支像劣质的鹅毛笔,横七竖八地乱戳着。特别是在面具背后的眼眶下面,画着一串串黑色的水滴,每一滴都拖着细长的尾巴,仿佛蝌蚪正从一个黑色的湖泊源源不断地游出来……

  这个没有一个字一句话的面具,如同医院做冷冻治疗的雾气,把一种彻骨的寒冷传递到我的指掌。

  是的。这就是安娜内心,她的另一张面孔,更真实的面孔。她的母亲患癌症去世了。安娜目睹了她从患病到死亡极端痛苦的过程,这使她深受刺激。她的父亲酗酒,夜夜醉得不省人事。她只有寄居在亲戚那里。她每天都在微笑,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她生怕别人不喜欢她。如果没有这种艺术的创造和表达,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她被压抑的内心在这种创造中得到了舒缓,也使她认识到自己的分裂和冲突。她开始调整自己,认识到母亲的去世并不是自己的过错,她并不负有让别人都喜欢她的使命。她可以在人前流泪,也可以直率地表达自己,她有这个权利。

  听到杰茜娅女士说到这里,我才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是的,你能说这是简单的艺术吗?不能。你能说这不是艺术吗?不能。孩子和艺术就这样的天衣无缝地粘合在一起,艺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艺术直击心扉。“我看见被乌云藏起的月亮,我听见在水下游泳的风,我哭泣,因为我是古堡里的蚯蚓……”杰茜娅朗诵了一首女孩子创作的诗。

  艺术不仅是艺术,更是灵魂的栖息之地。配以一个有力优雅的手势,杰茜娅结束了她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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