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23日

星期

   

【冰点】
老晋哭了

本报记者 刘元

  “现在北京的山区还有走着送信的乡邮员吗?”我问邮局管业务的人。不久前被一部反映山区乡邮员生活的电影所感动,我萌生了采访乡邮员的念头。

  “步班80年代还有,90年代就没了。”他说,“在山区骑车投递也不容易呀!房山有个乡邮员,每天在山里骑车往返51公里投递,一干就是10年。”

  北京郊区邮政局党办主任张红卫和我去房山采访那个乡邮员。

  “其实在我们山区,骑车投递还不算最苦的,还有走着的呢!”房山邮政局的局长助理安友华告诉我。“步班不是10年前就没了吗?”

  “不可能!房山现在还有6条步班邮路呐,蒲洼邮政所的晋合力,50多岁了,天天在深山沟儿里走着投递,一趟就100多里地。”安友华显得挺激动。

  还有走着的?!一瞬间我改了主意:跟老晋走一趟深山邮路!

  邮局的几个人被我这想法吓了一跳:“你行吗?!局里除了乡邮检查员骑摩托跟他走过一段儿,还没人跟着他走过呢。”房山邮政局的政工科长翟耀说。

  看我执意要去,张红卫和翟耀非要陪着我。

“跟他真是担惊受怕了一辈子。20多年了,只要他出了门,我就惦记着”

  老晋所在的蒲洼邮政所,在距房山邮政局100公里外的深山沟里。

  蒲洼乡地处北京最西南的太行山脉,海拔最高1800米,号称“北京小西藏”。该乡从1986年就被定为北京60个贫困乡之一,至今没有脱贫。

  老晋的家在蒲洼村的半山坡上,四面环山,房前种着片绿油油的大白菜,树上挂着红红的苹果,屋顶上晒着金黄的玉米,圈里养着头大白猪,院子里鸡飞狗跳的。

  那天是星期六,正赶上老晋在家休息。他身材魁梧,一脸忠厚,脸和脖子黑里透红,透着饱经风霜。

  老晋告诉我,他今年54岁了,就生在蒲洼。小学没毕业就开始干农活儿,22岁到南京当兵,退伍回北京后,在一家军工厂当操作工。由于离家远,又舍不得花车钱,他逢年过节才回家。眼瞅着爱人拉扯着俩孩子在山里务农很苦,他一心想调到离家近的地方工作,连带照顾家。国家刚有了照顾两地分居的政策,他就调到房山的邮局当起了乡邮员,至今已在深山沟里投递了22年。

  蒲洼邮政所就老晋一人,他负责投递的几个村,一个村一道深山沟,骑车困难,只能走,来回一趟就是150里。他出去投递时,他家理所当然就成了邮政所。本地人和外地来山里打工的人都认识老晋家。

  “人家大老远来了,不给办成吗?”老晋指着老伴隗淑婷:“我出去了,就得靠她,她是我的帮手,有汇兑款的,寄取包裹的,她就对着身份证的名字给办了。”

  老晋的老伴说:“跟他真是担惊受怕了一辈子。20多年了,只要他出了门,我就惦记着。路太远,他有时候就搭车,搭车忒危险,盘山路弯儿死,尽出事儿。有一回他搭的手扶拖拉机掉山沟里了,我到医院一看,他脑瓜上磕破的大口子流着血,腿也动不了啦,差点儿没摔死。他搭的净是拉煤的车,回来黑着呢,跟走窑(煤窑)回来似的。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他死活非要出门,说是给芦子水村的退休工人送工资,一夜都没回来,第二天黑了才进家,一见他吓我一跳,那脸呀,冻得又黑又紫。”

  我问老晋,是怎么回事儿?

  “那年快过春节了,大雪封山,我急着想赶紧把汇款和几个退休工人的劳保工资送出去,过年家家都等钱用。我头天下午两点多出门,雪路不好走,我拄着根棍儿抄近道走了两个多钟头,才走了15里。天黑了,我只好在半路的亲戚家住下。

  “第二天早上6点我就走了,先爬山到5里外的东村,羊肠小道滑着呢,走一步得往回溜半步,那跟头摔扯了,走了1个半钟头才到了东村。村干部一见我就说,‘别送了,报纸不看行,要把你摔坏了怎么办?’我撂下报纸,又爬山奔15里外的芦子水,下山时滑得脚底下站不稳,我就坐在山坡上往下溜。直到中午才到了芦子水,那几个退休工人没想到我能来,直冲我嚷嚷,‘这大雪天儿还送来,不要命了!’死拉硬拽着让我吃了饭再走。我说还没给宝水村送信呢,得赶路。到家已经晚上6点了。

  “我干活凭良心,不送出去不踏实。我这人是宁让身子受苦,别让脸受热,干什么都不能让人说出不是来。”老晋说。

  “乡邮员这么辛苦,您喜欢这工作吗?”

  “要想当乡邮员,第一就得能吃苦,第二别说阴天下雨下雪我不去了。乡邮员活儿是累,但我觉得这工作不赖。说一句什么话吧,

  挺光荣。我喜欢这工作。”“听翟耀说,您去年被评为区局的先进了?”我问老晋。

  “嗨,我干的这些都是乡邮员应该干的,当不当先进没什么,只要领导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就满足了。”老晋说,“除了在部队受到过一次连队嘉奖外,我这辈子还没当过先进呢!”

  他从抽屉里翻出个小红皮本,是他的退伍军人光荣证,里面用钢笔草草地写着“连嘉奖”。这是他保存了20多年的惟一荣誉。

“全国劳动模范都不一定赶得上他。他要是退了休,换个年轻的可吃不了这份儿苦”

  听见鸡叫,睁眼一看黑咕隆咚,我开灯看了下表,已经6点了。知道老晋冬天一般5点半出门,我们仨赶快爬起来,用凉得透心的山泉水胡乱洗了把脸,就跟老晋上山了。

  老晋背着个褪了色皱皱巴巴的邮包,邮包带还是断了又系上的。我问他怎么不换个新的?他说:“嗨,领兜子干吗,这都是支局开支,不漏就将就着用吧。离着领导远,别给领导找麻烦。”

  此刻天刚蒙蒙亮,山里很冷,路上没人。老晋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我们仨一会儿就被落下一截,一路上坡,才走了几里路,我们已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了。

  一辆4轮农用车忽然停在我们面前,老晋招呼我们上车。说司机去山上的煤窑拉煤,能带我们十多公里。

  “为什么一见老晋就停车?”我问司机。

  “他干这行儿我们都熟,从这儿往上都是陡坡,走起来不容易。”

  我们在山上的小煤窑下了车。老晋说:“在这儿投递就得个人想个人的办法,怎么能快点儿,省点劲儿,这段儿路要走得两个半钟头。”我们仨面面相觑,觉得能搭上车真是幸运。

  “您每天都能搭车吗?”

  “一年也就有三分之一的时候能搭车,冬天大雪封山就没车了。”老晋说,“嗨,车也不好搭,司机不愿意拉,怕出危险。我一般是认识的司机才搭。”

  我们走到老晋的第一个投递点儿———蒲洼乡煤矿安全检查站。屋里的几个人都热情地招呼老晋。听说同来的是邮局领导和记者,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在山里送报比外面辛苦多了,刮风下雪得来,包裹也得带上来,该给老晋增加奖金。”“应该给他辆212。”……

  看门的老汉把我们送出大门,一路上喋喋不休:“全国劳动模范都不一定赶得上他。他要是退了休,换个年轻的可吃不了这份儿苦,年轻人光会吹牛腿。”

  走了一会儿,又截了辆拉着工人上山修路的“130”卡车,我们被带到东村附近的马路,东村还远在5里外的山沟里呢。正走着,碰见辆东村的汽车,司机说可以把邮件捎回去。这下我们又少走了10里路。

  此地是蒲洼乡的最高点,眼前那座大黑林山海拔1800米。老晋给山坡上的乡敬老院送报,几个孤寡老人一见他,都围上来说话,听说老人有病时,老晋曾到乡里的医院为他们取过药,送报时带上山。难怪老人们见他挺亲。

  从敬老院下坡,路边有一小饭馆,我们进去吃早饭。饭馆老板听说我们要跟老晋走邮路,摇着头说:“他这活儿可不是善茬儿,就仗着走了这么多年认识人多,能搭上截儿车。前头俩村都在深山沟里,你们走到中午也到不了鱼斗泉。”

  从饭馆出来没走多远,我们又截了辆三轮农用车,老晋管它叫“三蹦子”。这车没遮没拦,司机灰头土脸的,坐这车走在蜿蜒的盘山路上,旁边就是万丈深渊,真让人提心吊胆。车的水箱开着锅,冒着泡的开水溅在我裤子上,我也不敢动窝儿。一辆对面来的车也不按喇叭,差点儿撞上“三蹦子”,真悬。

  半个钟头后好歹到了鱼斗泉村的路边,进村还得从磕磕绊绊的羊肠小道下山,走了20多分钟才到了村委会。

  “这村是蒲洼乡最远的村,也是北京和河北的交界地,村里人买东西,得翻过山到10里外的河北涞水去。”得知张红卫和翟耀是邮局的,村里的隗支书说,“老晋走70多里来一趟忒辛苦,你们邮局该给他弄个‘冒烟儿’的。”

  从鱼斗泉的山沟里上山比下山时更难,山道上都是“搓脚石”,一踩石块就稀哩哗啦往下滚,人也跟着往下溜。老晋倒不在乎,蹭蹭蹭地往上走,转眼就没影了。我们仨互相拉着拽着歇着,后来索性手脚并用,拽着荆棘柴草连蹬带爬,总算爬上山。

  一想到为送3份报和1封信,翻山越岭走70多里路,我说:“老晋你可真亏!”“有一封信也得给人送,邮政是全程全网嘛。”他乐呵呵的。按邮电部的规定,老晋走的这段75公里的邮路,是平原轻骑的行程,相当于步班3天的工作量。从鱼斗泉上来,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听老晋说,到下一个投递点儿芦子水村还有15里的上坡路,我们就开始发忄楚,虽然警惕地支着耳朵,但走了好几里路,都没听见车声,好容易来辆车却不停,我们仨很不高兴。老晋心平气和地说:“截车不停咱们也不能恼人家,坐人家车是人情,人家拉你担风险。”

  “我听见车声了!”翟耀兴奋地大喊一声,远远看见盘山道上拐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我们赶紧招手,拖拉机停了,原来是老晋认识的司机。拖拉机晃晃悠悠开始爬山,车斗里挺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们紧紧抓住槽帮,生怕被甩出去。冷嗖嗖的山风呼呼吹来,手脚被冻得冰凉。

  到芦子水村边下了拖拉机,又走了几里路才进村。一个人老远就冲老晋喊:“今儿怎么来晚了?”老晋介绍这是村委会的李主任。李主任对我们说:“甭管好赖天儿,到时候他准来,刮风下雪也不耽误,他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看报,现在‘三讲’到村儿了,不看报不行,还得订致富目标呢。”

  提起老晋,李主任赞不绝口:“老晋可是个实实在在工作的人,20来年始终在山区跑,能坚持下来不软了。我分析,换个年轻的来了,肯定不这么干,年轻的滑点儿。老晋从不给村里找麻烦,赶上天不好,来晚了,让他吃点儿饭,说什么也不吃。”

  正说着,外面忽然下起了雨。翟耀说她昨天跟房山邮局的司机说好了,让邮车中午来路上接我们。一会儿邮车果然来了。翟耀欢呼着像见了亲人,一坐进车就说:“现在才知道坐有顶儿的车真舒服。”

  离开芦子水上山时,漫天大雾,能见度不足10米。真不敢想像,如果没有邮车,回去那近30公里的路怎么走?途中,老晋下了几次车,冒雨把邮件给宝水村、宝水小学、天龙山庄、野菜厂和电管站送去。下午两点半,在哗哗的大雨中,我们终于回到了老晋家。想想从早上6点多出门,到现在已经8个钟头了,这还是凑巧来回搭了5辆车。我们一上午疲于奔命,除搭车外也就走了10来公里。如果不搭车的话,我们怎么也得走到深更半夜。

  翟耀告诉我,邮电部1990年规定,乡邮员投递的每日行程是:山区步班22 24公里;平原轻骑75 80公里;自行车50 55公里。如果按这规定的话,老晋走的这段75公里的邮路,是平原轻骑的行程,相当于步班3天的工作量。

  离开老晋家时,我想要张他们全家人的合影,他说:“小子、丫头都在山外头工作,很少回来,我们全家从没照过合影。”

  他老伴挺伤感地说:“是啊。俩孩子出去了,一天也不想回家,连过年、中秋节都没回来。”

  “他们为什么不想回家?”我好奇地问。“唉。”老晋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我原来想着将来等我退休了,让小子接班,家里有房,在山里挣点钱就能维持,撑不死也饿不死。可小子说,‘我呀,我才不在这儿呢!’就把他们3口的户口转出去了,还在外边买了房。

  “丫头也闹着转户口,想给她找个当地的对象,离我们近点儿,一听是农业户口她就不愿意,说我才不在山沟里守着你们呢,以后你们别替我操心!”

  “我爸想退休后让我接班,不可能!从出门工作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不再回老家!”

  很想知道老晋的儿女不回家的原因,我去了老晋的儿子彦明家。

  他住在距蒲洼100公里外的良乡,是房山区政府所在地,街上的热闹程度无异于城里。他住的温泉家园小区,24小时供应温泉热水,上楼得用对讲机联系,进屋得换拖鞋,那三室一厅的房子近100平方米,装修得挺现代。

  彦明高高大大的,30岁的人言谈举止显得很稳健。提起老晋,他似乎有一肚子委屈。

  “我也是干邮政的,但和我爸的思想有很大差距。我爸是死脑筋,不开窍,对新生事物不理解,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挺压抑的。

  “我儿子11个月时,我们就从蒲洼搬到良乡租房住,后来又把户口迁出来,在良乡买了房。我们搬出来是为了让孩子能受到好教育。我们小时候在山沟里上的是复合班,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一块儿上课,所有的课都由一个老师教。现在蒲洼还有这样的学校呢。

  “可我爸对我们搬家特不高兴,那时只要一提转户口、买房的事儿,他就跟我嚷:‘你不能老在外边吧,将来总得回来,回来后外边的房怎么办?再说,你也没什么钱,拿什么买房?’我说可以跟银行贷款。我爸一听就火了:‘你光想眼前不顾以后,你借那么多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饥荒?’那阵儿我心里特别扭,都不想回家了。后来我索性不跟我爸提这事,自做主张转了户口,又贷款买了房。”

  在彦明眼里,老晋极抠门儿:“小时候我爸一分钱都没给过我,我经常拿块咸菜疙瘩当零食。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俩要饭的小孩,我爸给他俩做饭吃,临走还给了两块钱。在我印象中,那时候两块钱特别多,我很嫉妒那俩小孩,心想凭什么给他们钱不给我。后来,我偷着从家里拿了一块钱,去供销社买了鱼皮豆,竟装了一小书包。那天下雪,回家后书包上全是雪,我爸要掸书包上的雪,吓得我拿起书包就跑。这事儿家里人至今谁都不知道。

  “我爸几乎没买过衣服,成年累月穿着邮局发的工作服或是我淘汰的旧衣服,直到穿得不能再穿了才换。他穿的袜子都是我穿破扔了的,他让我妈缝缝再穿。每次我们给他买衣服,他都特生气,说:‘这么多工作服没穿呢,还买?’连邮局组织到北戴河旅游他都不去,大概是怕花钱。有时我真纳闷,他这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舍不得玩,他攒钱干什么?”

  我问彦明:“知道你爸为什么不愿意让你离开蒲洼吗?”

  “我爸想退休后让我接班。不过,从出门工作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不再回老家。”他口气很坚决。

  彦明初中毕业后,到城里的建筑工地当过小工,又到燕山石化当过经警,20岁时邮局招农民合同工,他通过了考试,到霞云岭当上乡邮员。同样是在山区投递,不过他可没像老晋那样成天翻山越岭地走,他先是骑自行车,后来换了摩托车,又开上了汽车,3年前被调到房山区邮政局开送款车。“我刚干乡邮员那会儿,一回家我爸就磨叨,‘让你干什么,你都得干好’,我挺烦他的,我知道工作来之不易,我会尽力干好的。”彦明说,“我爸这人忒实在,在山沟里闷头儿干了20多年,与世隔绝似的,什么好事人家也想不起他来。赶上天儿不好时,家里人劝他甭去了,他就跟我们翻脸,‘那哪儿行,一天也不能耽误’。我们说,你又不是党员,干吗这么积极?他就冲我们嚷,‘是党员也得这么干,不是党员也得这么干’!他常说我只要能干成他那样,他就满足了,我可从没把他当榜样。”

“我爸的观念完全是农村人的,和他同龄的城里人不能比,更别提和我比了”

  我和彦明接他上辅导班的儿子回家,开门的是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彦明介绍这是他妹妹小玉,刚从城里来。小玉身高1米7,穿着流行的一身黑衣服,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比城里的女孩逊色。

  小玉上中学时,理想是当护士,但在农村考护校太难了。她说,“其实我们山沟里的孩子都挺聪明的,但山里的教育条件太差,把我们耽误了。我上初中时,老师就是刚毕业的高中生,他讲的代数我根本听不懂。初中毕业后我到房山上职高,老师教得也很不正规,说白了就是大拨轰。”

  她19岁就想离开山沟进城找工作,但老晋反对,说城里乱哄哄的,一个丫头在城里不安全。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进城了,先在一家小店卖汽车配件。

  “老板一个月只给210块钱,根本不够花,我一心想找个挣钱多的地儿。”小玉兴冲冲地讲着进城的经历,“卖了半年汽车配件,听说在商场卖饮料能挣好几百,我就辞职去了一家中型商场,卖了一个月可乐,挣了700块,把我乐坏了。后来又听说‘燕莎’招聘卖可乐的售货员,挣钱更多,但要求很严,身高要1米65以上的,还要面试。我一去就被录用了。在‘燕莎’我每月能挣1000块钱,发工资那天,我第一次吃了‘肯德基’,真好吃。”

  小玉在“燕莎”只干了4个月又辞职了,她发现有挣钱更多的机会,于是就在京城的各大商场频繁地“跳槽”。她在“城乡”卖过文具,在“百盛”卖过女装,在“翠微”卖过羊绒衫……小玉对这种自由自在的择业很高兴,说:“我们这年龄的人很少有固定职业,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在商场混得时间长了,认识的人多,互相介绍,哪儿挣钱多就在哪儿干,我经常炒老板的鱿鱼。”

  想起老晋希望给闺女在村里找个对象安家落户的事,我问小玉知道吗?她笑道:“根本不可能!从我进城上班那天起,就想将来一定要在北京城里发展。回家遇见那些结婚抱孩子的同学,和她们没有一点儿共同语言,我对山里没什么可留恋的。”

  如今23岁的小玉已经在京城闯荡了4年,她喜欢城市的喧嚣,喜欢城里人的生活,她和3个女孩在城里合租房住。“我来城里以前,我爸从没带我进过城,刚来卖汽车配件时,我不敢走远,只敢在商店附近转转。现在我哪儿都敢去。”她说,“我很快就适应了城里人的生活,觉得这儿的女孩并不比我高一等,我和她们一样爱逛街,爱买衣服。城里的大商场我都去遍了,以前还老去三里屯、秀水街,那儿的衣服很时尚,我的钱大多花在买衣服上了。我还爱带我哥的孩子去吃‘麦当劳’、‘肯德基’,给他买13块钱一根的美国迪斯尼棒棒糖……我爸老说我乱花钱。”

  “你觉得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小玉。

  “他是挺普通的人,实在是太普通了。他从来没有过高的奢求,一辈子就知道踏踏实实地干,但心眼儿特别好。”“你佩服你爸吗?”

  “谈不上佩服。我爸的观念完全是农村的,和他同龄的城里人不能比,更别提和我比了。他对钱看得特重,挺抠的,从不给我们零花钱,我小时候连吃根冰棍都受限制,他也从没带我们出去玩过。我离开家后就自己养活自己,没花过他一分钱。可我每次回家,他都说我不该把钱都花光,我想买手机,他也反对,说没用。其实,现在的钱哪是钱呀,整个一张纸。”小玉不屑地说。

  小玉告诉我,她正在攒钱,准备去旅游。她已经去北戴河看过海了,想去大连看看国际时装节,然后再去九寨沟,她知道那儿挺美的,她不想参加旅行团,想自助游。她还准备学电脑,希望有更好的挣钱更多的工作机会。

老晋不住地揉眼睛,我忽然发现他在哭,“这辈子最不痛快的就是连党都没入”

  我第二次独自去老晋家,蒲洼不通公共汽车,和山民们挤在颠簸的“面的”上。看着一路的悬崖绝壁,不禁感慨:儿女们想离开山沟到山外寻求发展,而老晋却从山外回来死守在山沟,两代人的观念和生活真是天壤之别!

  见了老晋,我告诉他彦明和小玉不愿回来的原因。“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管不了他们一辈子。”他无奈地说。

  对儿女嫌他抠门儿,老晋很反感:“说我抠门儿?孩子们太不理解老人的心了。这钱我认为该花才花,我知道手里没钱遇到大事受憋。小子转户口、买房、装修,我给了他8万块钱呐,这些钱我攒了10多年,我们俩每月的生活费只花150块钱。我希望他知道这是我们省吃俭用给他的,他也就是有个良心就行了。要不是小子买房,我真不想干了,反正我已办了内退。可他买房欠了那么多饥荒,他这债也是我的债呀!我想再多干几年帮他把债还上。

  “丫头看我给他哥钱,心理不平衡了,说,‘你都给我哥了,不给我,偏心眼儿。’我认为丫头、小子都一样,丫头没出嫁呢,不能让她空着手走,到时候我能给她多少给多少。唉,这丫头有多少钱也不够她花的,我老劝她别胡花乱花,自己也攒下点儿。她不爱听,说,‘我这是能挣会花,你那是光挣不花。’气得我跟她嚷,她说我是更年期!”

  老晋显得很不痛快,沉重地叹了口气:“唉,抠了一辈子,落了这名声,其实我一分钱也没享受,全给他们啦!我从城里回来20多年了,就没进过城。我想像着,城里不定有多大变化呢!”

  “这辈子还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老晋沉默了,不住地揉眼睛,我忽然发现他在哭,“最不痛快的就是连党都没入。”老晋抽噎着说,眼泪顺着他黝黑的脸流下来。

  我顿时惊呆了,不敢看他,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真没想到,一个饱经风霜的山里汉子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家祖辈扛长活,我13岁就成了孤儿,是共产党把我养大的,我打年轻那会儿就想入党呀!……我在部队入团,退伍回北京621厂后,写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那年我24岁。车间领导找我谈过几次话,鼓励我争取入党。……为了照顾家,我调到房山邮局河北支局,在那儿我也写过入党申请书,领导们都挺关心我入党的事。当我提出想调到离家近的邮电所时,他们再三劝我别走,说我表现不错,再好好干一阵,组织上考虑发展我入党。还说,‘你回到大山后面可能就没人管你了’。但我光想家里的困难,死活非要调走。……现在想起来真后悔!

  “回来后果不其然没人管了。先几年在十渡邮电所工作,所长忒欺负人,该他送的段儿他不去,总让我替他送,有加班费的活儿都是他的,我想,这是什么党员呀,享受在前,吃苦都是群众的。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他还找人作伪证诬陷我,说我没去一个村送报,把我的自行车锁了,让我停班写检查,不让回家……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没想到我成坏人了,那时候我寻死的心都有,入党的事不敢想了。“后来调到蒲洼邮政所,十多年就我一人儿,心情倒是挺舒畅,但支局离这儿130多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领导的面,连个入党介绍人也没地儿找去,再说岁数越来越大,入党的事不好意思提了,就低头干活儿得了。”

  老晋告诉我,有一天我给他打电话时,问他是党员吗?他听了以后感到特别心酸,打了个磕巴才说“不是”。他觉得虽然自己拿出了百分之百的劲儿工作,但连党都没入,人家会瞧不起他。

  我问老晋:“现在还想入党吗?”

  “今年‘七一’,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70多岁的老头入党了,我挺纳闷,原来这入党没有年龄限制呀?你说我现在再写入党申请书的话,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挺可笑?”他挺不好意思地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唉,要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儿,就是没入党呀!”

  本以为老晋默默无闻地在深山沟里走了20多年,任劳任怨,甘于寂寞,满足现状,没想到他内心深处,竟隐藏着一个如此强烈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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