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马陵山脚下。残雪已然消融，蜿蜒起伏的雪线淡了许多，山崖下道道冰凌叮叮咚咚，清灵之音使小小山村感悟到早春的消息。赶山的汉子早已按捺不住，踏着荒草荆棘中点点雪影，“哎嗨嗨———哎嗨嗨———”喊将起来，声音粗犷高远，漫过一座山又一座山，那些榛子鸟、凤尾山鸡、野兔、松鼠、山猫，从山洞里、草丛中、枝杈上懵懵懂懂醒来了，张着小眼睛，竖起耳朵聆听；那些山枣树、洋槐树、野山栗、马尾松，那些马兰花、山丹丹、紫云英、乌蒙草，呼啦啦都亮了，就连那棵长在半山腰、已枯了大半截的老榆树，也被满山回响的吆喝声喊醒了，枯枝萌发出一圈圈绿晕儿———春天真的来临了！

　 邻家我那18岁的幺妹子就叫做“春儿”。春儿睡不下了，起个大早，蓝底碎花的小夹袄把个小蛮腰衬托得愈显丰韵，担起两只大水筲，春儿风摆杨柳般扭下清溪湾担水，身后两只不安分的大辫子忽忽悠悠飘荡。山路弯弯，霞光点点，春儿妹子亮起了她那副甜嗓子：“正月里冰冻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上漂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等一等我……”清亮婉转的山歌声里，冰层开了，溪水绿了，柳枝儿绵了，女儿家的心事多了。

　 “哐当”一声，山橛老汉的羊圈打开了，一团团银亮的白云翻卷涌动起来。山橛老汉挥动羊鞭，雪白的羊群慢慢涌向那面山坡，残存的雪屑里，簇簇小草怯怯地咬破冬网，探出点点嫩黄，羊儿啃着雪，啃着乍露的春光，“咩———咩———”几声，叙说过春天的思念。

　 站在晴空下，看红红的日头漫上那道山梁，有娃子扯起五彩风筝，穿过淡蓝色的炊烟……山橛老汉沉醉了，张开豁牙漏风的嘴，粗烈烈嘹起来，“太阳出来爬山坡／爬上山顶想唱歌／歌声唱给俺羊儿听／乐得老汉俺笑呵呵／里格里格儿郎……”

　 “啪———啪———”鞭花当空炸响，在沉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脆。赶着那头精壮的黄牛，拉起那架锈色已褪的铁犁，父亲早早地去耕山弯里那二亩坡地。料峭的山风又起，这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更让人心里舒惬，父亲酡红的脸膛洋溢着一层春色，粗犷的吆牛调有板有眼地哼唱起来，“啊嗬嗬———啊嗬嗬———”犁铧闪亮，泥浪翻涌，一缕缕热气氤氲而起。一牛一犁一老者，还有青黛山色，苍凉歌谣，构成了一幅淳朴简洁的春耕图。

　 年轻的我，偕了新婚的妻，从城里赶到山乡老家过大年。

　 山里的春来得早，牵了妻春天般温暖的小手，像山里娃子那样，在幽静的山谷，在平展展的草丛，翻几个跟头，撒一撒欢儿，我们也尽情嘹上几嗓子吧，“啊哈哈———啊哈哈———”“春———来———了！”随着这一声声坦荡无余的吆喝，年轻的梦呀，一如漫山遍野那些花呀草呀，忽忽拉拉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