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为青年作家毕飞宇近年来之最关注。从《青衣》中的筱燕秋，到《玉米》中的玉米，到最新作品《玉秀》中的玉秀（《钟山》2001年第6期），作家对女性念兹在兹，大概是男人到了三十大几，对女人与人生世事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参悟，抑或选择女人是为了更好地与现实对话，诗书天下，礼乐江山？世事参商，牵一发动全身，牵一女人，那是六神都要起百种震动了。

　 与筱燕秋、玉米相比，玉秀是更纯粹的女人。筱燕秋是极端自我的，她关心和感伤的永远是她自己，她是她自己的梦。玉米是真正中国本土化的，是真正的生活中人，她无疑也要受到伤害和挤兑，但她知道怎么做才能收得起撑得住，放弃什么坚守什么她不但心里很清楚，而且会勇敢地去做，所以她是强大的。玉秀就不一样了，她不只是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知道在漂亮上动心思，她争抢阳光雨露，不但要开花，而且要开得艳，这样的女人最容易受伤害。在华夏厚土，玉秀这样的“狐媚子”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女人只能“婉约”，哪还容得你生命力的张扬，就连亲姐妹都会和你过不去，“狐狸精”好像从来就是个贬义词。玉秀在村上遭到轮奸之后，不但是“身”不由己而且是“心”不由己地成了“破鞋”，只有低着头的份了。她后到镇上姐姐的家里，种种思量，种种努力，与姐姐的种种勾心斗角，不过只是为了活下来，为了讨生活。本该要有的东西她也不敢要了，偶尔一点活泼生命的流露也被她姐姐看成了贱货改不了风流的本性。但玉秀这样的女人即使低着头仍旧对男性有着强大的吸引力，玉秀在无声的哭泣中和郭左苟且的性爱，是颇能让人心痛的。到了发觉怀上了郭左的孩子，而郭左踪影全无时，玉秀实际上已经是生死两茫然了，唐会计等小镇的各色人等竟还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岁月风华，人情变幻，人之哀伤，物之哀伤，人生如梦，人生无梦，最后只能是生命的萎缩和僵死。毕飞宇写出了一个“狐媚子”的必然命运，一个“破鞋”的身心沧桑。带着玉秀，毕飞宇又一次底气十足地来了。

　 在毕飞宇小说的人物谱系中，筱燕秋、玉米和玉秀某种程度上预示了中国女性的三条主要的人生道路：要么像筱燕秋那样神经兮兮，要么像玉米那样扭曲和强大，要么像玉秀这样逐渐地枯萎。在作家与现实的对话关系中，玉秀比玉米和筱燕秋更有现实的批判意义，她更让人反思，她的命运更让人“牵挂”———据我所知，玉秀也让她的塑造者心力交瘁。《玉秀》原有玉秀一死一活两种结尾，我却建议作者让她活了下来，现在想想，玉秀的生还不如死，她无法摆脱过去，也就无法重新开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家人还是外人，都不会给她机会。但不管怎样，活泼泼的生命总是让人向往的。不少中国男人欣赏和喜爱法国女人的风情和拉美女人的热烈，但你要让他们娶自己身边的“狐媚子”，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要往后退的。在绚烂的女性生命面前，中国男人早就开始了畏惧，他们不是不负责任，而是已经负不起那个责任。究竟是什么使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人不像人？

　 真是奇怪，让人牵肠挂肚的女性形象大部分出自男作家之手———这可能是我的男性视角在作怪。不过，当今文学的人物谱系“阴盛阳衰”却是客观的事实。已经写了筱燕秋、玉米，现在又塑造了玉秀的毕飞宇，我倒是希望他今后能多提供一些男性形象———当代文学史上，真正成功的男性形象实际上极少，“他”比“她”更容易被概念化、模式化。对女人，我是“牵挂”，对男人，我是“担心”，我还是脱不了我的男性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