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聋哑人的生活是一种沉寂,而正常人的生活是一种喧嚣的话,那么,我与生俱来就已经能够适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了。
第一次意识到妈妈听不见
23岁的周游是个很文静的大男孩,他是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大四的学生。他告诉记者,发现妈妈是聋哑人时他大概只有三四岁,记得当时他在床上看见妈妈往门外走,就大声叫她,可妈妈没反应,他第一次意识到妈妈听不见。后来,他发现爸爸也听不见。“虽然我爸我妈都是聋哑人,但我们在交流上没有什么障碍,我从来就不怵和他们用手语交谈,而且在任何人面前和他们用手语交流我都觉得很自然,小时候我从来没有因此感到自卑。有些小孩很讨厌,管我爸我妈叫哑巴,我就揍那些小孩,纠正他们说应该叫聋哑人。我特别讨厌别人看我爸我妈的眼光,谁看他们,我就看谁,他看多长时间,我就看他多长时间。我妈年轻时挺漂亮的,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抱我坐公共汽车,有一个男人死盯着她看,把我妈看得都不好意思了,被我发现了,我就用两只手捂住我妈的眼睛,然后恶狠狠地注视着那男人,直把那男人看得转过脸去。”周游笑笑,“那时候我很幼稚。”
我爸我妈活得挺滋润
周游告诉记者,小时候他和父母一起住在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听说爸爸聋哑的起因是奶奶吃药导致的,知道儿子听不见后,爷爷奶奶把珍爱的留声机卖了,收集多年的唱片也砸了,他们不愿意让儿子看见这些东西,儿子残疾是父母心中最难受的,对儿子的愧疚陪伴了他们40多年。虽然儿子是聋哑人,但他们绝不和他打手语,一直和他用笔谈。
“经过爷爷奶奶多年的训练,我爸的文字水平比一般聋哑人高很多。”周游赞叹道,“我爸我妈在聋哑人的圈子里是非常优秀的。我爸对自己的学业要求很高,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他考上长春的一所大学,那时他已经30岁了。毕业后他一直从事聋哑人教育。我上高一时,他又考上北京的教育学院修本科,现在是高级教师。我妈的爱好特别多,画画、摄影、游泳、打乒乓球……她17岁就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到新西兰参加过残疾人国际乒乓球比赛,还自费去丹麦、瑞典旅游。”
“在别人看来,聋哑人的生活恐怕苦不堪言,其实我爸我妈活得挺滋润的,我觉他们是介于聋哑人和正常人之间的人。他们的生活方式挺超前,喜欢用现代新型的工具达到自己的要求,家里很早就买了电脑,我爸用来接收和发送电子邮件,他俩还互相用手机发短信息。”周游笑起来,“我们家买东西都是先给我爸我妈买,然后再给我买,不像大多数家庭以孩子为中心。不知道是我们家民主呢,还是我爸我妈这种生活方式比较‘丁克’。不过我认为这很正常,自己没挣到钱,就不能要求买什么东西。”
爸妈把我养大实在不容易
虽然父母是聋哑人,但也许是遗传基因的缘故,周游多才多艺。5岁半学小提琴,学到17岁,后来他又学吉他、作曲。不过他一直接受的是奶奶的观点,学琴只是欣赏音乐的一个途径,不能把它当做专业。他从小还喜欢踢足球,高中时获得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一心想踢成职业,目的是给爸爸买辆车,但由于身体的缘故未能如愿。后来他又迷上了游戏机,高三时为了怕影响高考,家里禁止他玩儿,有一天他偷偷地玩儿被妈妈发现了,狂怒。大一时他的玩儿心又起,隔三差五从学校跑回家玩游戏机,妈妈气得把游戏机摔了。
他知道,妈妈对他的期望值很高,因为妈妈把他养大实在不容易。他回忆着小时候的事:“从我一出生我妈就担心我是聋哑人,她经常在我的耳边拍手,看我是否能听到声音。有时候我故意装听不见,把她吓得够呛。有一次我发烧42度,她带我上医院急诊,医生要给我注射庆大霉素,她担心有副作用,会导致耳聋,连比画带写地要求注射量减半。回家后,她一遍一遍地用酒精擦我的全身,直到退烧了,我妈至今都为此得意。为了让我和社会接触,学会说话,我很小就被送到幼儿园。幼儿园离家很远,中途还得换两次车。我妈每天早上6点多就抱我出门,车上特别挤,有一次我的棉鞋被挤掉了,我就在她怀里使劲儿折腾,还一个劲儿地冲她使眼色,想让她知道鞋掉了。可她认为我闹是想下地玩儿,就不理我。等下车才发现我的两只棉鞋全没了,那是妈妈用刚发的煤火费给我买的新棉鞋。她很后悔,表示很对不起我。”
聋哑不是他们的过错
高考时,周游挺想报考外地的大学,换换环境。但一想到父母,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是他们的孩子,还是他们的翻译,我走了他们怎么办?举个例吧,我妈或我爸要给他们的朋友打电话,至少要3个人一块儿打,他们打电话用手语告诉我内容,我再转达给对方,如果对方也是聋哑人,就得4个人一块儿打,他家的人也得翻译。只要他们去和外界接触,我都是翻译。我觉得帮他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很自然的,他们把我养育成人,我应该对他们有所回报。由于我爸我妈听不见,他们对这个社会或对某些人和事的理解,需要我给他们提一些建议。”
记者问周游给父母提过什么建议,他不肯讲,怕见报后会伤父母的自尊心。他善解人意地说:“因为父母毕竟是父母,在很多地方他们希望自己是绝对的权威。”
周游说他也曾因父母是聋哑人产生过自卑心理:“那是在上大学之后,在学校睡觉时我有一次做梦打手语,醒来后同宿舍的同学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会打手语?’我告诉他:‘我父母都是聋哑人,所以我会打手语。’别的同学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感到自己很特殊。那段时间我很迷惘,一些同学陆续自费去国外留学,我想,如果我爸我妈不是聋哑人,我是不是也能出国留学?产生这种想法只是短暂的瞬间,后来我觉得自己的念头很恶心。我爸我妈是聋哑人,但这又不是他们的过错,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只能靠自己努力,别人的援助只是暂时的,不能养你一辈子。”
我对家庭要有责任感
周游明白人得自立,他说:“上大学后,家里每月给我500元生活费,足够了。我已经养成不乱买东西的习惯。同学、朋友买那些名牌衣服,对我来说有一种隔阂感,我从来不和别人比。我爸我妈是工薪阶层,这些年供我上学家里花了很多钱,我妈今年就要退休了,我从现在开始居安思危,课余时间我就做乐器销售员,我把这看做社会实践和人际交往的一种机会,顺便挣点儿钱。当然,这距离大人所说的靠正常途径去挣钱还挺遥远,但我对家庭要有责任感。”周游指着来时拎着的一个硕大的乐器盒告诉记者,里面装着他要推销的墨西哥吉他。“其实聋哑人的孩子和正常人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觉悟。目前我的觉悟还不够高,比如说,今年初考研,我的努力就不够,所以失败了。”周游说,“今年一年我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继续准备明年考研,我之所以要考研,是因为大二大三我玩得太狠了,我想考上研究生后把计算机、经济管理的知识补回来。其实,高考都考过来了,考研有什么呀?二是维持自己的生活,我爸我妈对我的培养,其实在我18岁成人之后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了,大学毕业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向他们要钱了。”
周游拎着那把价值几千元的墨西哥吉他走了,他要赶快给客户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