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5月15日

星期

   

【冰点】
他的话就是钱

本报记者 董月玲

  这是一个让人不能忽视的推荐:写了《我向总理说真话》的李昌平给《冰点》打电话:“我刚从福建武夷山回来,在那里碰到一个人,长年在山里帮农民致富,农民见到他像见到神仙!我在农村工作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受老百姓欢迎的人。你们一定要写写他!”

  4月下旬,我去福建找这个农民眼中的“神仙”。

  “尽管他很有礼貌,但我觉得他在内心和我的距离是很远的,满怀疑虑”

  闽北多山,山上多树。树木多是杉树、毛竹、马尾松。近年,闽北人说要种好第四棵树———锥栗,俗称“榛子树”。

  在福建南平市,我见到“榛仙”詹夷生。

  詹夷生46岁,中等身材,挺壮实,肤色偏黑,留着寸头,脚上穿了双帆布网球鞋。他毕业于福建林学院经济林专业,曾任南平林委林业科技推广中心副主任。

  詹夷生有记日记的习惯,日记记得详细。哪天去了哪儿,见了谁,干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坐的车的车牌号也记下。

  他送我一份《为榛农服务记录》表,表上密密麻麻的,一共11页。上边记着他1999年3月-2002年4月为榛农讲课、实地指导的地点、人数、内容等。从表上看,他这些年走了闽北9个县市、40个乡镇,近80个行政村。

  他说自己能这样下村跑,是因为南平市搞了“科技特派员下村服务”制度。

  1999年2月26日,单位里发下一张表格,要求填写你愿到哪个县、哪个乡镇、哪个村,服务哪些农户。同时,这种表格也发到农民手里,请他们填写需要哪类或哪位技术人员到他们那里服务。

  詹夷生是搞锥栗研究的,锥栗多长在山高水冷的地方。他填的地方是海拔720米的温洋村,那儿的农民也要他这样的科技人员。双向选择对接上了,詹夷生成了首批科技特派员。

  我问詹夷生:“以前科技下乡,你们不下吗?”

  “也下。”他说。“‘三下乡’时,领导开个会,发一通文件,电视上鼓动一番。我们就搬个桌子,扛着电视机,抱上一叠资料,到乡镇所在地,摆个摊,弄个咨询台,专家桌前放块牌子,农民三三两两来问些问题,要点资料,也就完了。可锥栗一般都长在高山上,能种锥栗的地方,离乡镇所在地太远,路太难走,农民不可能在‘三下乡’这天都赶到乡上。”

  “那你们怎不往下走呢?”我又问。

  “没这个机制呵,‘三下乡’只要求下到乡,偶尔也会到村,但不经常。科技特派员不同,必须驻村服务,一竿子插到底。行政上,我受‘特派员办公室’直接调遣;业务上,我听农民指挥,农民有什么问题,只要打个电话,我们就会赶到山间树下,手把手地教他们技术……”

  詹夷生说下去最大的困难,不是山高路远,而是如何被农民接纳。

  第一次下村,詹夷生住村民张其兴家,他种的锥栗最多,是村里的大户,村民有什么技术问题都找他。

  “这个农民对我很客气,帮我拎包,喊我老詹。尽管他很有礼貌,但我觉得他在内心和我的距离是很远的,满怀疑虑。”

  晚上,詹夷生听他跟老婆讲本地话:“嘿呀,什么工作队呀,科技下乡呀,现在各种名堂多了。你看这个人长得胖乎乎的,还不是个当官的。他到咱这么穷的地方,能住多久?我们把最好的房子让给他,他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看他能住几天。”

  第二天一清早,詹夷生洗冷水澡,被张其兴看到。这里是高山区,又是3月份,田里还有薄冰,水很凉,没人一大早洗什么冷水澡。村民在山上干一天活,回到家都洗热水澡,哪怕是洗手也要用热水。张其兴心想:“你是不是嫌我这个东家待你不周,没有把热水递给你,你就跑去洗冷水澡,然后病倒在我家让我负什么责呵!”乡下人迷信,假如一个外来人病倒在家里,会带来晦气。

  张其兴跑过来大叫:“哎呀,千万不敢呵!”又赶紧提来一桶一桶热水。詹夷生解释说,没事,我在大学时就这么洗。张其兴只好蹲在简易洗澡间外,看着上头一个个小孔往外散着热气。

  吃过饭,他问:“老詹呵,你今天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詹夷生答。说去挖笋,两人背着筐上了山。

  3月的竹笋还没破土,得靠经验判断哪儿有笋。詹夷生是学经济林专业的,知道竹鞭往哪儿长,地表哪儿拱土,哪儿就可能有笋。

  “来,这边挖。”张其兴不太信。“这里不但有笋,而且至少5斤以上。”张其兴果然挖了一根,又接二连三挖出一些。这天挖的笋特别多,他挑一担,詹夷生挑一担。

  第二天,张其兴上山给榛子树修剪,詹夷生也要去。“我说我包里也有修剪的剪刀和锯子。他一把拦下说,你那个千万别带去,你的不好用,我们农家的才好使。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怕我是个外行,上山乱剪他的枝,把他的树给搞坏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山,张其兴把剪枝用的工具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他动手,詹夷生动嘴。他一棵一棵地锯,詹夷生跟在边上一棵一棵点评。“你这个枝剪得对,那个枝剪得不对,结果部位长在顶上的不能剪,剪掉了就没有果了。”

  张其兴越走越慢,锯到第16棵树时,他停下,双手把锯子、剪刀捧给詹夷生,说:“詹老师,咱们回头,从第一棵树开始,你再给我加加工,你说剪哪儿就剪哪儿,我全听你的。”

  这天下山后,张其兴开始向左邻右舍宣传:“我家来了个詹老师,今天上山修剪了一天,他会教我们怎样种榛子、管榛子,我们可以跟他学。”农民都跑到他家,张其兴搬凳子给人家坐,来的人越来越多,凳子不够坐,很多人只好站着,他们向詹夷生提的问题越来越多。

  詹夷生问村里有没有小学校?说有。

  “我能不能到学校给你们讲讲,那里有桌子、椅子,你们还可以记记,有黑板,我还可以给你们画画。”村民们说好呵!这样,詹夷生开始给榛农讲第一堂课。

  “我不给他们讲危害榛树的虫是哪个科、哪个属、哪个种,它的拉丁文怎么叫。我给农民讲的是眼下,什么虫危害最大,用什么办法治。有的方法农民正在用,有些他们完全做反了。那堂课,他们听得很入神。”

  下了课,农民对詹夷生的称呼又变了,喊他:“詹教授。”“我听了不好意思,如果‘教授’这个称呼到处传,总会传到我们单位,单位上的人会笑话我:詹夷生跑到下边吹牛,还说自己是个教授。我心里虚虚的,对农民说,千万不敢喊我教授。”

  “那叫你什么?”农民问。

  “就叫我‘詹特派’吧!”

  “花最少的投资,用最简单的技术,在最差的砾土上,挣最多的钱”

  我到南平的第二天,詹夷生要下村给农民讲课,这是几天前约好的。天下着大雨,吃过早饭,我跟上他直奔村里。

  上午9点半,到了龙村镇的龙溪村。在村委会的一间大房子里,坐了几十号人,几乎全是青壮年男人,他们穿着雨靴,抽着烟丝,屋里烟雾缭绕。只有一个女人坐在长椅上,我挨她坐下。这个女人叫张秀萍,30岁左右。她说今天本来是赶墟(赶集)的日子,她没去,赶了5里路到这儿。她家有200来棵榛树,去年光长榛瘤,不长榛子,收成不好。

  讲课前,詹夷生先发资料,资料上还印有他家里、单位和“小灵通”电话号码。据眼下锥栗生长情况,他今天主要讲怎么施肥和治虫。在课堂上他先讲了这样一件事:

  去年春天,政和县一个姓吴的农户往詹夷生家打电话:“詹特派,不得了了,我今天上山看了,我家榛树开花了,但我很害怕,树上有很多虫。”

  詹夷生问是些什么虫?农民说:什么虫都有,飞的飞、跳的跳,看得眼睛都花了。这么多

  虫咬我的树,那还得了呵。他问打什么药?詹夷生说你什么农药都不用打,也不能打。

  “什么药都不打?”农民让詹夷生一定来他的山上看看。

  吴家有150棵榛树,已经8年了。他很勤劳,以往,只要树上有虫,他都会上山治虫。每到锥栗开花的季节,也是虫子最多的时候,这时,他都背着喷雾器上山,杀死的虫落了一地,他心里很满足。可他这么勤劳能干,每年收的果却不足300斤。

  见到詹夷生,老吴问:别人都叫我打什么农药,你怎么说什么都不要打、不能打?要想说简单点儿,詹夷生一句话就解释了:“雌雄同株、异花授粉”。可这样说,农民听不懂。

  詹夷生是这样讲解的:我们的榛子树,公的花跟母的花,是长在同一棵树上、同一根枝条上、同一个花序上的。可是,榛子树上每一朵母花,对长在眼皮底下满树的公花,统统看不上,她必须到别的树上,找个新郎成亲配对,才能生孩子。那满树的公花怎么办呢?它们只好飞到别的树上,做上门女婿。可树跟树距离远,过程又繁琐,这就得有个媒人来办这些事,谁是这些媒人呢?这就是满树的虫子。

  这些虫子是我们的朋友。可你们这些东家好不懂礼,人家来帮你们干活,你们反倒拿起喷雾器,把它们统统杀死。没有虫子帮忙授粉,到了秋后,花苞都是空的,产量自然不高。

  老吴听后,一拍大腿说:怪不得呵!有年春天花期来时,正赶上他老婆生病住院,老吴在医院伺候病人,没顾上打农药。回家时,花期快过了,他赶快上山补打。结果这年他家榛子产量特别高,达到上千斤。

  “我种了七八年榛子,就没人告诉我这个理儿。”他听了詹夷生的话,没打药。结果去年他家榛子产量达到2100斤,是原先的7倍,一斤卖三块二,挣了6000多块钱。

  “现在虫多,但不会害榛子。”坐我边上的秀萍听懂了,眼下正是榛树开花的季节。

  “那你以前打不打药?”我问她。

  “以前有打,今年不打了。”她说。

  这时,詹夷生开始讲榛树的“桐干病”,秀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黑板,不再理我。过了一会儿,她吩咐说:“你帮我抄下来,这个很重要。”我替她在本子上记着:70%甲基托布津,一可乐瓶一两……

  詹夷生又讲到“剪枝象”,说这种虫特别厉害,一只虫能毁掉三斤榛子。

  这次秀萍问也没问,直接从我手里抽去笔和本,自己记。我瞅了一眼,见她写着:“先摇树,敌百虫。”

  课后,正好雨也停了,詹夷生带着村民一起上山看榛树。我跟村支书走在一块,他说龙溪村300多户人家,种了2800亩榛子树。去年减产,因为榛瘤太多了,这是一种虫害,害虫叫“栗瘿蜂”。

  “我们去年就请詹特派来,讲了怎么治这个瘤。根据詹特派的意见,我们发动群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上山摘瘤。你看我眼前这片林子,榛瘤就很少了。去年全村收了两万多斤,今年能增产两倍……”村支书告诉我。

  为什么在闽北要种好“第四棵树”———锥栗?詹夷生是这样解释的:全世界只有中国有锥栗,中国长锥栗的地方在闽北,其他地方都是板栗。去年,闽北种植业里单价最高的农产品,就是锥栗,一斤卖到3元钱,而谷子,一斤才卖四角七分。

  适宜锥栗生长的地方,至少海拔400米以上,海拔高,土地贫瘠,山高水冷,其他植物难长,这儿又多是老、少、边、穷的地方。“如果一亩地种40棵锥栗,一棵产10斤果,一斤卖3块钱左右,在这种又高又贫的地方,一亩地就能收1000来块。花最少的投资,用最简单的技术,在最差的砾土上,挣最多的钱。你想呵,这对贫困地区的农民来说,是个什么意义?”

  “如果一个干部,让我们觉得他对钱很在乎,那他在我们心里,就会一钱不值!”

  詹夷生家离车站很近,他说像蚊香、毛巾、肥皂粉,下乡穿的鞋子啦,平时都搁包里,光充电器就准备了5个。农民一个电话打来,可以拎着就走。他包里还有三样必备的东西:海拔仪、修枝剪、锯子。

  他给自己提了三个要求:请得起、听得懂、靠得住。“没把握的技术我不会教给农民;我不讲书本里的大理论,给农民背书,说些术语,弄得很玄妙;我答应农民哪天到,我一定会到,风雨无阻。”

  詹夷生在日记里记了1999年5月26日,在川石乡搞“高山村锥栗丰产栽培技术巡回讲”时的一次经历:

  车到了一个叫小东游的村子后,进了一条当年国营林场运木头的便道。这条路周围都是树林,几年都没运过木材。透过车窗望去,天下着滂沱大雨,道路多年未修,路上时而水漫横流,时而崎岖险恶,路两边的芦苇和树枝不断地刮打着车窗。四点钟过了,天也越来越灰暗,望着车窗外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我的拳头越攒越紧,手心都出了汗。

  突然,右车轮下头一段朽木断了,车子马上右倾跌落一个坑里,车子动不了了。我们一开车门,就听见一片震耳的冲浪声,弯腰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右车轮要不是顶在一块足球大的石块上,我们会连人带车翻进20米深的沟壑里。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留下一人看车,然后步行4公里,找到了一个村子。因为下了一天大雨,村民晚饭后都早早上床睡了。我们像当年子弟兵那样,敲开一农户家的门,听说我是进山给榛农讲课的锥栗专家,他立刻召集了8个农民,拿上山锄、撬杠等,赶到出事地。

  天全黑了,村民让我们在边上用手电照着,他们光肩赤背在雨中撬的撬,抬的抬,随着一阵阵吆喝声,汽车被从坑里搬到了平地上。

  我掏出随身仅带的200元钱,付给8个浑身湿透的村民,他们怎么都不肯要。说送钱不如送技术,你给我们讲讲怎么种榛子、管榛子就行。我回到车上,用塑料袋把带来的讲义、技术资料包好交给他们,8位农民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上路……

  “现在是市场经济,但并不等于惟利是图,先讲钱、再讲课,电话里先谈好多少钱,派什么车来接。种锥栗的地方本来就很穷,如果这样,农民只能离我们远远的。请不起,只好不用这项技术,还是刀耕火种,广种薄收,走从前的老路子。”詹夷生说。

  我问他跟农民相处有什么诀窍和经验?

  他说:“下去一定不要带杂念、私利,要以心换心,替农民想着。你想让农民把你当成什么人,取决于你把农民当成什么人。”

  跟农民熟了,他们向詹夷生提起一件事,曾有个技术人员来讲课,讲到种锥栗要舍得投入,上足肥,才能高产时,他指着坐在下头农民的脸,打比喻说:

  你看看你们,个个瘦骨如柴,面目狰狞。你们的父母只知道把你们生下来,一生就生七八个。他们很吝啬,舍不得买东西给你们吃,所以你们长成这个样子。而我的父母,舍得给我吃,花心思培养我,我曾就读过4所大学,所以我面色红润,学识丰富,现在又下来救助你们……

  讲到遗传、种的关系时,他又指着前排一个农民道:我能想像你的妈妈,也长得和你一样黑不溜秋的;我还可以断定,你生出的儿子比你还要矮。这个农民刚好是个锥栗大户,在村里很受人尊敬。农民跟詹夷生说:要不是我们请他来的,我们真想上去揍他一顿。

  詹夷生有回去一个村讲课,见当地香菇的品质很好,就掏出一百元钱让房东帮他买。回家后,家里人说这么好的香菇,下回去再买点儿。

  没多久詹夷生又去那个地方,这次有乡干部陪。詹夷生还让那个农民替他买香菇,叮嘱他不要让乡干部看到,看到了会拿农民的东西送人情。房东买了香菇后悄悄丢到车上。

  詹夷生回家一看,一百元钱放在香菇袋子里,这回农民没要他的钱。詹夷生把钱寄回去,留言上说:你们现在还很穷,等你们富了再谢我不迟。

  第三次去,农民跟他说了句真心话:如果一个干部,让我们觉得他对钱很在乎,那他在我们心里,就会一钱不值!

  詹夷生心说:“幸好我没为了两斤香菇,变得一钱不值。”

  “我们有不懂的地方,都愿给詹特派打电话,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在龙溪村讲完课的第二天,我又跟詹夷生去迪口镇的李溪自然村,他说这次是去还债的。

  李溪村有个农民叫叶长婢,家有4个儿子。大儿子打小起一吃荤就闹肚子、胃肠过敏,所以只能吃素,村里人说他是个“吃斋的”。他有些自卑,路上见人不讲话,头一低就过,现在30多岁还没成亲,村里人喊他“哑仔”。

  “哑仔”管了一片锥栗林,生了一种红蜘蛛病。这是一种螨类,小如灰尘,整树的叶都黄,栗苞也黄。当地农民一直把这种虫害当病害来治,打了各种药也不管用。“哑仔”在电视里见到詹夷生,打电话请詹夷生来。

  那是去年8月份,詹夷生去的那天下午,叶家父子都站在村外几里远的山坡上等。一眼见到詹夷生,“哑仔”很激动,从坡上冲下来,滚到詹夷生跟前,大叫:就是他!就是他!

  詹夷生直接去了他家的锥栗林,一下午都在山上。他带了把放大镜,把虫放大给大家看。“哑仔”围着詹夷生问这问那,村里人说,他今天一下午说的话,比他10年说的话都多。

  下山时天快黑了,叶长婢拉住詹夷生要他在家里吃饭,吃过饭,再给村里老少爷门讲一堂课,大伙都等好长时间了。

  村支书一听急了,说不行!早通知各自然村的人,下午到行政村听詹特派讲课,人留在你这个自然村里,我怎么交待?

  叶长婢不听:“詹特派是我们请来的。”兄弟几个抓住詹夷生的肩膀,不放人。双方在村口争持不下,叶长婢跟村支书翻了脸。

  最后,詹夷生调解说:这次我先回行政村,那里好多人都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以后,我专门再来一次,在你们这儿讲课、吃饭。村支书也拍胸脯保证,肯定再把人请来,李溪村这才放行。

  车行一岔路口,老远见一个人站在路上。詹夷生告诉我,这人就是村支书。支书30来岁,戴眼镜。上了车,话不停:“詹特派,你再不来,李溪村我都不敢去了。”

  他又说:“詹特派,你上次说的‘上不剃头,下不光腿’,村民都照做了,今年增产没问题。你帮我修剪的榛树,从树形和开花样子看,结果肯定比去年多。”

  詹夷生没进村,下了车一转身就上山。他还是去叶长婢家的园子,他家种的榛树最多,村民都在山上等着。

  两山之间有水田,詹夷生走得飞快,沿着窄窄的田梗弯来拐去,然后又顺着小土路上山。

  “这些都是榛树。”在山上,他指着一棵棵阔叶树告诉我。雨后的榛树,树叶嫩绿,开着乳白色的花,有淡淡甘甜的香气。

  山不高但陡,雨后湿泞,一步一滑,鞋底很快粘上厚厚的红土。我走在詹夷生身后,见他的 T恤衫汗湿了一大片,但他上山速度不减,我很快就落在了后头。

  一个脸长长、黑黑的小伙子,蹲在我头顶的土坡上,伸手把我拽上去。“这都是我家的榛树。”他是叶家老四。

  老四说七八年前,他家靠贷款种了25亩,上千棵榛树。早几年他没在家种锥栗,跑到深圳打工去了,给人洗车,一个月挣1000块钱,这些钱不够他在深圳用的。现在哥几个每人管一片园子,榛子很好卖,一颗都剩不下。

  “白天上山拣,晚上就有人在村里收,夜里在家点钱,最多一天卖了一万元。”去年,他家光锥栗收入了5万多元。

  老远望见山头,山头有一凉棚,詹夷生已经到了,身边围满了人。

  下午四点,詹夷生下山,村民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地跟着。原定是晚上讲课,詹夷生说现在就得回村讲,因为今天来了不少外村人,赶很远的路来。天黑了,他们不好走山路。

  上课在村小学校,教室坐不下,人就站在走廊,趴在窗户上听。詹夷生讲的还是锥栗春夏季管理,怎么施肥和治虫。坐我身边的多是榛农,也有准备明年种榛子的,还有个是村里专卖农药的。

  课后趁人没散,我赶紧采访。我问大伙儿:“你们的爷爷辈就种榛子了,你们还能不会种吗?”

  “有种,但种下去,不懂管,靠经验,产量不高呵。”

  “管得好,200棵榛树,能结上千斤果;管不好,600多棵榛树,才结300斤。”

  “这个技术又不是很复杂,以前就没人来教你们?”没想我这么一问,教室里顿时跟开了锅似的,有七八张嘴在同时说话:

  “有来,还是从市里来的。可他讲着讲着,就讲到苗上去了。”

  “苗,什么苗?”我问。

  “还不是他自己的锥栗苗,他想让我们都买他的苗。”

  “他把我的树,剃了头。这棵树,到现在都没开花。”

  “他是为了自己利益来的,不像詹特派。”

  “詹特派不一样,他能替我们农民着想。像开花时不打药,让我们又省事、又省钱。”

  “詹特派去年来,教我们怎么修剪、施肥、喷药。你看,今年的榛子好多了。”“我们有不懂的地方,都愿给詹特派打电话,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们就这么信他的话,一点儿也不怀疑?”我问。

  农民围住我,瞪大眼睛说:“他的话,就是钱啊!”

  这天晚上,詹夷生离开李溪自然村时,村民都聚到村口,放着鞭炮送他。

  “没有钱,照样可以干事情;没有权,照样也能被人前呼后拥”

  “我是一个科技人员,无权无钱。我到下边去,没一个农民问我当的什么官呵,能不能弄个项目,找点儿钱来花花。他们只要求我:詹特派,你还有什么绝招,都教给我们吧。”詹夷生说。

  “没有钱,照样可以干事情;没有权,照样也能前呼后拥。呆在农民中间,被他们认同、接纳,我有一种满足感,觉得很舒服!把我所学的知识,变成农民口袋里的钱,我的人生,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归宿。”

  他还说,南平市搞“科技特派员驻村服务”制度,自己才是最大的受益者。驻村服务,不光是向农民传授科技知识,同时也是向农民学习,把他们在生产中的经验进行总结,上升到理论,充实了自己的专业知识。

  “我是1999年下去的,到2000年,国家林业局颁布了第一批‘全国名特优经济林之乡’,中国‘锥栗之乡’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南平的建瓯,我非常高兴,感到自己劳有所得。紧接着第二年,我又服从派遣到了政和县,这年9月,政和县又拿到‘锥栗之乡’的称号。”

  他说这是政和这个老区县、贫困县建县以来拿到的第一个国家级品牌。当地老百姓说这个意义不亚于2008年北京的奥运会,不论从时间和空间上讲,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而锥栗就在他们眼前。

  “我走过的许多地方,我们市委的李川书记,下乡调研时也都去过。据后来别人告诉我,在下边,他听农民讲詹夷生,听乡镇干部讲詹夷生,听县市领导讲詹夷生。他说,在我们这个市场经济的年代,要找到一个农民、乡村干部、领导都说好话的人,是很不容易的。

  “他第一次见到我就说:夷生,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听说你在建瓯,我马上赶到建瓯,等我到了那个地方,你又去了政和县。等我去了政和,你又跑到浦城去了。我们就像捉迷藏一样捉了半年多,今天总算见到你了。

  “听了这番话,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科技工作者,能得到一位市委书记如此关爱,确实没有想到。”

  詹夷生不在家,有农民来电话时,他76岁的老母亲会替他做电话记录。去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天很冷,有两个农民来找詹夷生,找了俩钟头才到他家。他们一直在客厅里说话,客人走时,已很晚了。

  “我妈妈一直没露面,我还以为她睡了,等客人要走时,她突然跑出来,把两个农民拦住。原来她一直在厨房里煮蛋,要给他们吃。”

  我在詹夷生家见到他的母亲,老人说:“你想,都快半夜了,这么出去会很冷呵。我在鸡蛋里加了冰糖和白酒,吃了身上就不会发冷,我想让他们热乎乎地走呵。”

  提起詹夷生,她说:我是从农村长大的,这个孩子我从小就教他,让他砍柴,他也很勤奋。他插过队,插队出的都是满勤。他身体好,脸晒得黑黑的,就像个农民一样。

  我问她,詹夷生这样一年到头在下头跑,又挣不了什么大钱,家里人不抱怨他吗?

  老人说:“他拿了国家的工资,就要替农民干活。我们老了,就是心里想做善事,也没有能力,做不来了。夷生也是替我们做,所以我们也叫他要多做。”

  詹夷生说母亲曾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小时候在乡下,每当看到农民用鞭子打正在犁田的牛时,都觉得鞭子像是打在她的身上,很心疼。

  她说牛那么辛勤,花那么多力气替我们犁田,你怎么还忍心去打它呢?她时常提醒詹夷生:“农民,就像替我们犁田的牛一样。现在农民最穷、最苦,夷生,你一定要对农民好一点儿。”

  今年春天,《我向总理说真话》的作者李昌平到闽北,两人一见如故。詹夷生对李昌平说了这样一句话:“咱俩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愿做农民的朋友。你对高层为农民说话,我在底下为农民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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