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之前，一位读者找到我说：我反复读过了先生的长篇小说《波涛汹涌》，现在决定像书中的江白那样投考海军潜艇学院了。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

　 我想了想，说：我刚当兵的时候，在嵩山脚下的一个步兵团。临近过年，上级突然命令我团参加野营拉练，全团有时一天走40公里，有时要走50多公里。某一日，我们一天一夜行进了90公里，到达目的地之后，人人累瘫。突然间指挥部又来命令，敌人要向我集结地投放核武器，各部队立即疏散。不知后勤部门从哪里弄了一点儿面粉，每个班发一点儿，就地用两只冻僵的手拍成饼，架上火烤个半生不熟，这就是干粮了。我们的任务是从嵩山主峰一侧爬过去，进入山那边一个叫草鞋店的村子隐蔽。地图上只有七八十里，走起来却用了一夜又一个白天。半生不熟的面饼登山前就吃完了，剩下的路大家是饿着肚子、顶着零下20摄氏度的严寒一步一个雪窝儿地走下来的。黄昏时终于下了山，进入一条深而阔的山谷，这时身上的零件都木了，连心也不在了似的。但是尖兵传回话来说离宿营地只剩下5公里，忽然感觉到自己还有一颗心，它还在跳动，并且热烈地盼望着到达那个叫草鞋店的村子。

　 我们羊群一样跟着队伍走，走了好久好久，宿营地仍然没有到。团长就急了，问怎么回事，不止是十几里，二十几里路我们也走了。团长姓于，1947年的老兵，一口东北话。队伍停下来，带侦察排在前头领路的参谋跑回来报告，解释说宿营地就在谷底这条弯曲流淌的冰河对岸，只要过了河，似乎几步路就到了。不能过河的原因很简单，他找不到一座可以过河的桥或者渡口。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身边的河。河并不宽，也就是两丈左右，但是河里漂着大块大块的浮冰，寒气逼人。我们不知道河有多深，更不知道也不敢想像河水有多冷。大家的心突然沉下去，宿营地重新变得遥不可及。这时一件事发生了：一直盯着身边的冰河的于团长突然只用一个动作就脱掉了棉裤和鞋袜，团成一团顶在头上，朝冰河中走过去！参谋长的脸一下变白，大吼一声对全团发出了命令：还愣着干什么，脱！过河！

　 自己能不能顶住冰冷的河水，我会不会被急流卷走淹死等等这些畏惧的念头一闪就消逝了。全团都在过河，我当然也要过河。河水当然很冷，可是真咬着牙下了水，你发觉不但它仍然是你能够忍受的，而且它也并不很深。最冷的时刻是在上岸以后，不过一种新的兴奋情绪已在你心中弥漫：整整一个步兵团，3800人，都脱光屁股过了河，团长也像你一样正在那里擦他的下身，然后没事人一样穿上衣服，马上又成了团长。半小时后我们到了宿营地，吃上了饭并且睡进了被窝，天底下最大的享受啊。

　 于团长第二年转业，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可是这个冬夜发生的事我却再也没有忘却。

　 两次上战场，趟过雷区，有过7个人被丢在一座枪声四起的孤城里的经历，在一个不时炮弹乱落的高地上等待过敌人的攻击，于炸弹横飞的雨夜里露天躺在一车炸药上睡过觉，所有这些艰险或者艰难的时刻，我都会想起当新兵时和团长一起过冰河的事。没有什么，我对这位读者说，军旅生活也一定会让你遭遇到许多艰难困苦的时刻，可是它同时也会教会你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处理，并且给予你简单化处理一切艰难困苦的方法、力量与勇气。这就是我能送给你的话。

　 朱秀海，海军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等。曾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冯牧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