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的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我终于遇见少年时代的影子一样的朋友风子。遥远的旧时日已经远去，从别离风子到再次见到她时隔25年。在宽大空阔的房间里、镜面一样反着光的地板上，一些长头发和留胡子的艺术人身份不明，口音各异，远远地朝我们看过来。我和风子语无伦次，以防卫的姿态彼此慢慢靠近。睁大的眼睛里，互相映出对方小小的陌生的面孔。

　 时间已经把我们清洗、裁剪、压模、重组。我们已经成为社会工厂的流水线上的合格产品。我凌乱地端详我少年时代的影子一样的风子。她超越了我成长期间的每一年的每一种想像，穿件蓝碎花的中式立领短袖衫，暗蓝色裙子。头发中分，两边各别一个黑卡子，像哈德门香烟的广告画。她的那双鞋子，居然是绒布面、侧扣襻儿的那种———那可是我妈妈那个年代的时髦。这倒让我想起中戏的那帮故弄玄虚的学生，个个精怪，好像有多超凡脱俗似的。可按说风子这个年龄，顶多只能是个中戏的蹲班生哪。微笑在我心里一圈一圈荡漾起来。我忽然灵魂归位，以一个经多见广的平庸女人的惯常姿态，用了“哟”或“啊哈”的感叹词，拉起她的手。时间把我的声音变得沙哑和陌生。我说———你怎么变了！旁边几个人立刻笑得老人一般呵呵的、孩子一般嘎嘎的，开始掉转枪口诋毁我。你不也变了？他们说。时间把你们变老变丑了。这就是时间的作用。

　 我们互相静默着对望了一眼，没有再说客套的话。我的长发胡乱披散，滴滴答答的耳坠垂下来，凉凉的，冰一样，冰到脑仁儿里。我看见她的头发是刺眼的浅黄，像是没有分量。她的眼睛纹了深色的眼线，显得中间的眼珠是空的，深望下去，只觉得可怕。然后她自顾自低了头咬手指甲，低顺的眉眼朝向地垫上的某一朵花。我知道她的眼睛并没有调整焦距，愣愣的，或许思想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某一个瞬间。我们再一次躲躲闪闪地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在脸上努力找寻着时间之水磨洗以前的痕迹———我所理解的时间，就是把人由瘦变胖，城市由窄变宽，负担由少变多，心事由简单变得复杂，人们由熟悉变为陌生的那个漫长而琐碎的过程。

　 有一个情节倒是我们俩都记得的。在1976年的北京的夏天，有一天放学，我到风子家学骑自行车。

　 胡同深处东一个西一个的房子把道路收缩得狭窄，刚好过一个人，专供练车之用。中午的毒太阳晒得路人没了行踪，我们慌慌张张拖出二八凤凰女车。它形同一个巨型铁架，左右歪斜。风子个儿高，勉强上座。我的手抓住前把后座，风子一只手扶住墙壁一侧，两人如传统田间耕作方式，磕磕绊绊，推犁般前进。偶尔一只猫，行走如风，冷不丁“喵”地一叫，从头顶的房檐横窜而过。

　 在腿、脚腕儿、屁股、手臂被陆续磨破以后，我们叫了暂停。风子家很暗，白天也得开白炽灯。我们俩用鼻子在缝纫机的脚蹬子上找到了一只装点心渣的饼干筒，用钉子撬开，彼此拼抢着把它朝向一个相对亮的地方。里面是一些粉末颗粒，颜色深深浅浅，状如一筒杂面。风子用手拈了一大片放在嘴里，登时五官变形，陶醉得一塌糊涂。我用勺子深深地狠挖一舀，哆嗦着放进口中，奶油味和鸡蛋味特别浓郁，好吃得天旋地转。我吃得嘴上全是点心渣儿，几次差点噎死。风子在我旁边连连咳嗽喝水。我长大以后吃过许多山珍海味可口美食，和那一天相比简直味同嚼蜡。时隔多年我已学会许多宏伟的词藻和流行的话语，但它们都太华丽了，无以言状那天的一种简单的快乐，那种快乐只属于孩子。那天我和风子嚷着，尖叫，大笑，彼此以肩膀你拱我我拱你，拥作一团。后来我没再有风子一样的朋友。后来我和风子虽好，但是再好，说话的时候也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梦境与呓语一同分裂，院落依然完整，树比我们长得快。仿佛一觉醒来，黑白的画面变换了色彩，周围的声音已经远去，树叶的颜色也暗淡下去，人瞬间变做黑白照片。时间的流水一如既往。变异、发展、成长，使人们之间加了哈哈镜，彼此都变得恍惚与陌生。

　 年少果然就是一个瞬间的事。在城市的巨大的密集的坐标系中，某一个房间里放出沉郁的音乐，如一面巨鼓共鸣的回响。旋律 X光一样穿透心肺，顺着血管畅流。木质地板上的光碟铺了一地。三五个喝空了的两公升装的巨大矿泉水瓶子，散落。所有的平面都被杂乱占据。我们的记忆也繁乱一片，布满灰尘，和房间一样需要收拾。

　 在时间的洪流里我们全都是些四处漂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