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中山大学举行商承祚教授藏书捐赠仪式,报上有极为简短的报道。学校为此设立了一个“商衍鎏探花、商承祚教授藏书纪念室”,是继20世纪80年代末开设“陈寅恪教授藏书纪念室”之后,专门为国学大师设立的又一个藏书纪念室。记者的眼光很特别,一下子从商先生这里的热闹看到陈先生那里的清冷。11月17日《羊城晚报》报道说,社会上兴起“高校旅游热”,有人知道陈寅恪故居就在中山大学,但进入学校以后却感到有点难找;好容易找到陈寅恪故居,又多少“有点失望”。有参加“高校一日游”的游客在陈寅恪故居门口对记者说:“中大的人物塑像不少,但似乎这里更需要一座。”这位慕名而来的游客“觉得仅仅从外面瞻仰一下这幢老房子和阅读简单的故居说明,远不足以领略大师的风采”。
看着报纸上“有点失望”这几个字,我发了好一阵儿呆。
看这些游客的议论,“有点失望”的心情非常明白。人们对于大师,当然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崇敬。一旦看到故居的冷落,“有点失望”是必然的。曾经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在中山大学校园里,很少有人知道陈寅恪。我打听了好几个人,其中包括历史系的学生。这令我很是感慨”;又说“旧居已辟为纪念馆,但只在门口挂一小牌牌,走近方可见到。几座别墅形制相同,是民国时期典型的建筑模式。主体西式,有巨大的百叶窗。房顶饰以中式琉璃瓦。当年陶铸特批,供半盲老人散步的水泥路,在房北面,已经斑驳得很了。二楼空置,一楼有工作人员在。我去那天是休息日,未得入内参观”。朴实的文字之中,已经含着些苍凉的味道。想来,这样的瞻仰很难不让人“有点失望”。
然而,陈寅恪故居的陈旧与清冷,我以为在某种程度上恰恰体现着大师的风采。虽然大师的风采与故居的冷落并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但是,至少可以从这里看到大师当年真实的生活环境。几年前我路过广州,短暂停留之中,一个人悄悄来到中大,由一位老师指引,悄悄来到先生的故居。没有喧嚣,没有浮华。说不上荒僻,说不上简陋,也说不上优待,说不上恭维。一切顺其自然罢了。比普通老百姓的住房当然好得多,但也不过就是当年普通的教授宿舍。先生诗云:“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惟剩颂红妆”。又云:“数夕蟾蜍圆缺异,一枝乌鹊雨风频”。遥想先生失明之后,随遇而安,履险如夷,不斤斤于境遇,不戚戚于穷困,而论学论治迥异时流。领略先生的风采,有先生的著作在,有先生的精神在,有先生的传统在。故居清冷,有何碍乎!
忽然想到有一回在杭州开会,到绍兴参观。同行的宋志坚先生在鲁迅纪念馆恨恨不已,说,搞这么富丽堂皇,还像是从小康人家陷入困顿的么?一点影子都没有!原来的断壁残墙一下子都被破坏了,真是可恨。宋是绍兴人,大约知根知底。查志华在三味书屋说,这檐头下面写在墙上的字,是鲁迅的真迹,可惜已经褪色不少。又说,那两扇门虽然是坏的,但是恰恰是原物。中午在咸亨酒店午餐,门前有孔乙己塑像者,为老店,门面狭小,不过七八张旧方桌,凳子也很普通而陈旧。新店在老店之西数步,富丽豪华,金碧辉煌,非食茴香豆之孔乙己复可入者矣。当时曾为当年之孔乙己一叹,也为今日之工薪阶层一叹。倘若中山大学的陈寅恪故居也修葺一新,足以与时尚为伍,或许有人以为这就是大师的风采而不再失望,那么,受亵渎的恰恰是大师的精神。
真正让人失望的,恰恰是这种浅薄而喧闹的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