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知道父亲有情人，早就知道。”小路细长的手指将烟灰轻轻弹掉，氤氲的烟气将她的面容变得有些朦胧。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该算得上是新新人类的那代人。物质充足和思想自由年代成长起来的都市青年，有许多让我无法接受的东西，比如无所禁忌，不守规矩，同时也有让我欣赏的地方，比如开朗自信，充满活力。

　 很多时候，小路来找我，都是她感情受了挫折之时。她稀里哗啦地痛哭，没完没了地抽烟喝酒，在醉意蒙目龙里流着泪睡去，让你感觉她是那么真切地投入在自己的爱情里。可是在你还为她担心，她那张满是伤痛的苍白小脸还在你眼前晃动时，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她已经情绪饱满地投入另外一场爱情。

　 我丝毫不怀疑小路面对每一次爱情时的真情付出，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打击之后，还要走相同的路。或者说，除了爱之外，就没有别的可以填充生活？在我了解了这个年轻女孩的家庭故事之后，我突然明白一个人自出生以来就无法选择也无法摆脱的家庭将对他（她）产生怎样的巨大影响。

　 年轻的父亲爱上了母亲惊鸿一瞥的美丽背影

　 “你不知道，我妈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可惜我长得像我爸。”小路很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所以呢，我爸就特别喜欢我。其实我一直认为，他们当初结婚就是一种错误。知道我为什么叫小路，因为我爸挺怀念当年我妈泼水的那条路。”在越来越厚的烟气里，小路叙述着父母的故事。

　 父亲和母亲来自截然不同的两种家庭。可能是在他们那个年代，这种家庭的差别被淡化了。所以，书香门第出生的父亲就在街上邂逅了小街里长大的母亲。留着两根长辫子的母亲在一个清晨出门将盆里的水泼到了偶然路过的父亲的脚上。然后，那个年轻女孩子的美丽面庞和笑声就清晰地刻进了父亲心里。父亲发誓一定要将那个漂亮但有点儿野气的丫头娶回家。于是，他不惜天天地耗在那条街上，不惜和街头的那些个男孩子打架，不惜因此而和自己的母亲争吵———早年间毕业于洋人女校的祖母无论如何不能够接受这样一个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儿媳妇，更不能容忍儿子近似疯狂的不管不顾。

　 但是，父亲还是骑着一辆扎满花朵的三轮车，将母亲载回了家。一街的人都看着貌不出众还没有多大出息的父亲将半个城里都有名的漂亮女孩儿带走。祖母没有给这对新人任何经济上的支持，在跟单位借来的没有厨房卫生间的筒子楼里，父亲跟母亲许诺：我一定要让你过最好的生活。

　 两个人的差异在婚后不久就日渐明显。母亲所热衷的是漂亮衣服和家长里短，她不明白一个厂里的小小技术员为什么会对如此深奥的国家大事和经济、政治感兴趣，她也处理不好自己同心性高傲的婆婆之间的关系。她跟卖菜的小商小贩讨价还价希望能省出买一件新衣服的钱，而父亲却如此大方地将工资的一半换回一张进口唱片；她去婆家时的精心准备却换回冰冷无声的拒绝，亲友们高深的交谈让她插不上话。所有这些，足够引发战火。一旦有所争吵，父亲必然败下阵来，母亲自小在街道里练就的大嗓门和出口成章让父亲望而却步。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母亲推翻了父亲的书架，父亲看着自己的心爱唱片被压碎，大吼了一声“离婚”后拂袖而去。母亲一个人独自在床上躺了两天，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她怀孕了。

　 父亲很少回家来，因为他害怕和母亲面对

　 我很早熟，在很小的时候就能理解父亲。其实一开始，我恨他。因为我很少见到他。他不在，母亲就有些歇斯底里，严格看管我，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她像害怕失去父亲一样害怕失去我。母亲有时候会抱着我哭，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跟我发脾气。我总得小心翼翼。

　 因为我的出生，让下定决心离婚的父亲改变了主意。母亲并非一无是处，她吃苦耐劳，漂亮能干，如果当初她嫁给一个像她一样读书不多简单快乐的人，可能更幸福。母亲的悲剧就在于她永远也不明白父亲心里到底想什么。她理解不了父亲的痛和快乐。

　 我的到来，缓和了父母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们在两三年里，无暇争吵。母亲辞去了工作，反正她原本对工作就没有太多的兴趣。她也由此失去了自己与社会接触的重要途径，生活的圈子缩小至家庭之内。她没有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全部的注意力和关注点就是我和父亲。当一个人将别人当做自己一生一世的依靠时，她其实就成了一种负担。所以，等我可以上幼儿园后，等母亲的关注点更多集中于父亲之时，他们的关系再度陷入紧张。

　 小小的技术员不能让父亲感到满足，他辞职下海了。母亲并不是那种贪图虚荣的人，她所希望的只是日子比别人过得好一点，一家人高高兴兴在一起。但是，父亲却有他的志向。这可能是他们家族的遗传，祖父就曾经是一代小有名气的儒商。

　 一开始，父亲进展得并不顺利。尽管母亲并不完全理解父亲的作为，她却毫无怨言地站在父亲身后，支持他。这可能是父亲最为感激母亲的地方。一个女人，在自己穷困潦倒之时不弃不离，任何一个有良心的男人都不可能在飞黄腾达之后离她而去。在这一点上，父亲坚守着自己的良心。除此之外，他并没带给母亲更多的关爱。

　 父亲的公司很快进入了正轨，生意越做越大，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母亲做好了一桌饭不许我吃，坚持要等父亲。父亲的迟迟不归让母亲心烦意乱。她认定，父亲的眼里只有钱。父亲曾经试图让母亲去公司里做点儿什么，可母亲对此了无兴趣。她有限的学识也使得她无法胜任。我在长大以后才明白，父亲所要的，不是财富，而是财富带给他的成就感。这是母亲所无法明白的。

　 永无尽头的等待让母亲忍无可忍。她找各种借口大发脾气，争吵也越来越多。那时候我很小，根本不明白他们吵什么，只记得母亲拼命地摔东西，那些东西都是她带着我跑遍了整个城市才买来的。父亲沉默不语在一旁抽烟。父亲越不说话，母亲就越生气。摔东西引不起父亲的注意，母亲就想办法弄哭我。只要我一哭，父亲就一定从关着门的屋里走出来。所以后来，我一听见父母大声说话就开始哭。时间一长，父亲就很少回家了。

　 我被母亲从幼儿园里领了回来。母亲看不住父亲，但她能看住我。我那时候不知道母亲到底爱不爱我，她给我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但是却不愿意我干自己想干的事。父亲就不一样，他要是在家，我干什么都行。但父亲在家的时候很少。我时常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看到父亲，等我睡着了，再睁开眼，父亲就没了。开始我哭，母亲听到我说要爸爸就斥责我，后来，我就不哭了，偷偷给父亲打电话，要他回家。我记得有一度，特别害怕父亲离开我。

　 在小路的故事里，我像是明白了，为什么爱对她如此重要，每一次，她都想拼命抓住爱人的手，但最后终究失去。

　 家并不是父亲心灵的归宿

　 “我从小就梦想着自由，在别人看来我很乖，其实那都是假的，哄我妈的。”母亲的严加管束造就了小路的逆反。不仅如此，父母关系的不相协调，更让这个女孩子有些不堪重负。

　 母亲一个人带大我并不容易。她从不缺钱花，可能在许多人眼里，她令人羡慕。住好房子，出入有司机接送。但我相信，她更愿意和父亲手牵手乘公交车，而不是有什么事儿父亲让司机来办。

　 母亲其实很孤独，一个人守着座大房子。她想关注父亲，但父亲远远地躲在她的视线之外。她于是将所有的关注都放到我的身上。她接送我上学、放学，看着我做作业。她愿意我带同学回家玩，却不愿意我去同学家里。她查我的书包，打电话到同学家看我是不是真在那里。在她眼里，我的一切都得向她袒露无遗。我终于忍无可忍冲着她怒气冲冲地大叫：我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回家了，都是你监视的结果！母亲打了我一巴掌，倒在了沙发上。

　 医生说母亲患有多种病，是心情抑郁的结果。父亲出现在医院里，但不是一个人。我在楼下发现了等在车里的一个女人。当父亲开车门看见我也坐在车里时，似乎并没有太多吃惊。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女儿，我肯定会站在那个女人一边。她有着我的母亲所无法比的学识、修养、智慧。当父亲和她坐在一起时，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才是真正的知己。我突然觉得母亲的可怜和无助，也突然发现，我的父亲其实并不完全属于我。

　 父亲一直没有跟母亲提及离婚的事，母亲也就一直坚守着这场图有虚名的婚姻。一个青春逝去的女人，一个除了丈夫、孩子之外一无所有的女人，一个离开家庭无法立足与生存的女人，你让她怎么办？母亲专横无理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脆弱和无助。

　 这一切，加速了我的逃离。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我能理解她的伤痛，可我承受不起那种有些变态的爱。我敬重父亲，他的才华、气度和干练，可他的心并不在我们这个家里。

　 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远离父母开始自己的生活。父亲请了人照看家里。与其说是保姆，还不如说是母亲的陪伴。父亲时常来北京看我。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父亲老了。十几年里，他一个人担负着一个大企业，其间有多少辛苦？这恐怕倒在其次，关键是谁真正理解过他？他跟谁去说他的苦他的乐，他的抱负和志向？还有那个女人，我相信，在她和母亲之间，父亲的内心一定经历过煎熬。

　 父亲跟我说，他不会离开母亲，不会离开这个家。我不知道，父亲说出的这句话有多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