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开列一份被当今国际社会广泛接受的东方艺术家的名单，我想，在最前面的几个名字中，一定有林怀民。

　 真正的国际接受，不是一时轰动于哪些剧场，不是几度获得了哪些奖状，而是一种长久信任的建立，一种殷切思念的延绵。要赢得异地文明的鼓掌和喝采并不难，难的是让人一见便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林怀民和“云门舞集”，已经可以做到这样。

　 好些年前云门来上海，我曾写一篇文章介绍，北京一位评论家有点不高兴，说你的评价如此之高，把我们自己老一代的舞蹈家往哪儿搁？其实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国际间广大观众的精神选择不会听从谁的安排。评论家可以头头是道地论述的，是早已普及了的一般标准，而真正的艺术杰作总是石破天惊、横空出世，无法被“头头是道”。因此，多数评论家无法面对真正的杰作。说实话，他们应该在云门和许多其他大门前重新启蒙。

　 其实，岂止是对评论家，即使是对国际上已经把舞蹈当作自己精神生活一部分的广大观众，云门也是从启蒙开始的，一种有关东方文明和东方艺术的启蒙。对西方人是如此，对东方人也是如此。我觉得更深刻的是对东方人，因为有关自己的启蒙，在诸种启蒙中最为惊心动魄。

　 但是，林怀民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启蒙者，他更多的也是在被启蒙。他每次都被自己的创作所惊吓，他只是在一定等级上开启一种创造的可能。什么等级呢？据我看，是发生在东方的人类生命状态的群体仪式。

　 他是由文学起步的，深知世间的故事和言词即便再好也上不了那个最神秘的台阶，在那个台阶上发生的一切不再特殊、不再个人、不再适合表述；在那里，人人卸除装饰，脱开身份，只知动作，只知加入。这便是他的舞蹈世界，非常接受于原始先民的祭祀秘仪，只是更精致、更集中、更整齐罢了。

　 在祭祀秘仪中人人都有参与的冲动，因此舞台上的舞者是观众的代表，而剧场里的观众只是天地间万千生发的代表。一切都是群体生命在发言，发言于无声，惟有鼓乐相伴。

　 这便是伟大艺术的共同内核，云门的精神内核也在这里。这种精神内核，在空间上包罗万有，在时间上贯通千古。有它无它，是艺术文化的最高尺码。我一直惊讶，为什么古今中外艺术家能够触摸这个尺码的人如此之少？自从读到王国维先生把中国艺术的动态起源归之于巫觋的论述，我陡然兴奋，觉得听到了空谷足音。而云门，便是这空谷足音的回响，山巅静池的倒影。

　 生命状态的群体仪式，常常可以起之于无由，也常常可以由一二个话题引起。云门的话题高高在上，不可能具体，要给也只给宏伟的“大情节”。“大情节”的秘诀在于“大”而不在于“情节”。“大情节”是可以让中国人一看就能感悟的，民族精神本是一种集体潜意识。林怀民一开始也是这样期许，“以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这曾是他们的口号。但以后的奇迹突破了这个口号，因为他在世界各地看到，这些纯属中国、纯属东方的“大情节”居然也能彻底地裹卷西方人，使他们神驰心迷。国际间人士着迷云门，首先不是着迷它的技巧和装潢，而是着迷它所开掘的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状况”。云门的万千动作雄辩地告诉异域观众，有人类就会有薪传，有白蛇，有九歌，有水月，有行草，有竹梦；只不过惟有东方，惟有中华文化，才把它们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因此，这是属于人类之美的东方版本，与人人有关。

　 这样的艺术迫使创造者每刻都要体悟人之为人的要谛，每次体悟都是发现，因此我说了，创造者也同样被启蒙。对文明的其他部位而言，启蒙是一个阶段；但对艺术而言，启蒙是一种永恒，无时不有，无可终止。林怀民要求他的艺术团队长久地进入一种圣洁状态，超尘脱俗，赤诚袒露，简洁朴拙，成了一群最没有寻常的“文艺腔调”的艺术苦行僧，潜伏千日，弹跳一朝，一旦收身，混入草民。

　 林怀民是我的好友。我去台湾时，下榻的旅舍成了花海，这是他每天为我张罗的友情仪式，把四邻的宾客都感动了。但他们不知道，送花者是他们人人都知道的那个人。

　 我相信很多朋友看过云门后会大吃一惊，原来对于现代最好的艺术文化，我们已有点陌生。这种陌生，是富裕中的贫困。《云门舞集与我》［台］林怀民著文汇出版社200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