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爱气球。
记忆里,我时常会拖着母亲到一个老人的摊位前挑一个彩色的气球,举得老高,然后心满意足地坐上自行车,连同那气球一起一摇一晃地回家。
那天,我亲眼看到那只粉色的气球怎样从我手中逃脱,在空中飘荡,漫舞,旋转,最终被黑色的电线纠结,一阵徒劳的挣扎后,终究还是没有获得自由,如同一个被囚禁的音符。失去气球的沮丧只持续了几秒钟,我回头仰望,看到它不甘心地一次次腾身跃起,突然有些同情它:寒风萧瑟,它,很冷吧。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不是冷,而是倔强的无奈。
那一年,我刚满5岁。我最讨厌幼儿园。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将我留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时的我总这么想。每次哭着走进去,总是频频回头张望―――母亲站在门口。我是多么希望她能突然改变主意,走过来,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我知道,这近乎奢望。我甚至不敢转身朝门外走一步,我害怕母亲旋在半空中的手。我只能用自己惟一的方式来发泄内心强烈的不满―――哭。哭整整一天,哭到嗓子沙哑,哭到没有眼泪。老师无奈,将我关在储存被子的小房间里,我才不理这一套,依旧哭得惊天动地,潜意识里希望那个人能听得到,然后奇迹般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无数次地哭到嗓子沙哑,哭到没有眼泪,可奇迹一直没有眷顾幼小的我,任我在那阴冷的角落里因失望而停止了哭泣。门开了,老师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了那个角落。这不是我想要的。也许,那真的会是一个永远都不能实现的梦。
上了小学,开始写字。我满怀欣喜地握着铅笔,第一次写下自己的名字。然而练字的记忆远没有那么美好。每天晚上我必须在母亲的监督下练字,一笔一画,近乎苛求,本子由于一次又一次地擦改而磨破,到处浸透了咸涩的泪水。一个人的时候,我发泄似地撕碎了本子。我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我知道。我也对自己这么说。于是我平静下来以后,依然默默接受母亲的严苛、母亲的爱。
二
3年前的那个暑假,热得让人窒息。我第一次同母亲吵架。起因是母亲嫌我挑的一条裤子不好看,我回答她,难道一定要你挑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骂我没良心,她骂着骂着自己就先哭了。我最见不得她哭。我倔强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蜷缩在床头,听见母亲在卫生间里哭,父亲在一旁安慰。而我自己也伏在枕头上暗自啜泣。我那时想自己也许真的没良心。
天很快黑了下来,没有人想到开灯。于是我以为可以逃避母亲悲伤的神情、逃避镜子里愧疚的自己。
许久,没有再听见母亲的哭泣。我感到身心俱疲,猛然想到母亲身体不好。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卫生间,昏暗中,见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叫了声“妈妈”。沉默。我说“对不起”。沉默。
“妈,对不起。”我流着眼泪,几乎要给母亲跪下。
又是许久的沉默,然后母亲哭了,我也哭了。一旁的父亲悄悄走开了。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梦里飘着一只气球,在风中打转、漫舞、腾跃,气球的另一头被牢牢地握在一个人手中。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那样一句话竟然会让母亲如此伤心。然而当我一想到母亲的眼泪时,我又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三
母亲最恨我不喝牛奶。她通常采用“威逼”的方法,虎着脸,大有一副“你不喝也得喝”的架势。我当然只能乖乖地喝下去,因为母亲永远不会听我的解释。哪怕我刚吃好饭,饱得什么都吃不下。
因为她觉得要有了这杯牛奶,她的女儿做什么都是有力的了。
母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是她惟一的头痛。我可以满世界找一把尺子,把沙发、书橱翻得七零八落。母亲气不过,却也容忍了我足足十几年。母亲可以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让我起来擦干湿漉漉的牙刷杯。我睡眼目蒙目龙地打着哈欠,以后却也能偶尔记得刷完牙擦干杯子。我还是时常惹她生气,她追着我数落我也顶多一笑而过。
昨天走在路上,头顶飘来一只气球,让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事,又开始有些埋怨母亲,怪她让我的童年有了缺憾。又想母亲已把全部给了我,我难道还不满足吗?我听某位哲人说过:“在子女面前,父母要善于隐藏他们的一切快乐、烦恼与恐惧。他们的快乐无需说,而他们的烦恼与恐惧则不能说。”我想:母亲是对的。而我,是太不了解她了。
放学回家,下了车,从车站往家走,天下着雨,滴滴嗒嗒淋湿了我的外套。
我一路踱着步,走得不紧不慢,路灯把我的身影拉得狭长,被雨水冲得水墨画一样有些化开了,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脚步渐渐加快,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开始奔跑,终于在雨中冲起来……
带着额前的一缕湿发,我站到了家门前,第一次,有些犹豫地摁响了门铃。母亲开了门,看见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吃了一惊,望着我,竟愣了足有3秒,方才开了口:没什么事吧?
没,没什么。
回家啦。嗯,回家了。
猛地,眼前闪过一个角落。不,一滴眼泪。也不对,是一只气球。算了,通通别想了,已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