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回过身进入过去时光的奇妙的感觉是作家想像出来的。我国的蒲松龄和美国的霍桑都写过这样的小说。这只是一种想像而非现实。但后来科学家说,如果人的飞行速度超越光速,有可能看到留在光里的昨日的景象。现代科学的想像力愈来愈超过作家的想像。科学家还发明出―个神奇又诱惑的词汇,叫做“时光隧道”。
但是时至今日,还没有人进入过时光隧道。我们依然使用传统的方式―――回忆来感受和重温往事。然而,没想到这种超时空的感受竟然出现在我的俄罗斯之行中。 如今从俄罗斯回来已经几个月。我仍旧不能弄清此行所感受的那种奇异、错乱与美妙。历史与现实,已知与未知,自己与对方,全都碎片状地相互无序地交错在一起。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种旅行体验:不是不断看到新的。而是常常遇到旧的。很像是重返故乡。这又很好笑!
一个国家的几代人,怎么会受到另一个国家如此深刻的影响?其实这种影响最多不过十五年。但那时我们的一切全是“苏式”的。从社会理想、政治制度、行政体制到行为方式。再到语言与词汇。从集体农庄、公有制、书记、集体舞、连衣裙、革命万岁到“同志”之称,我们是全盘苏化!那时的全盘苏化比今天的西化厉害得多。因为那时的舶来品只准许前苏联一个。为此,我们的文化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列宾、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奥依斯特拉赫、乌兰诺娃和邦达丘克。我们几乎被他们全方位地覆盖。幸好俄罗斯的文学艺术是世界―流的。于是,他们的文化精华亮闪闪地弥漫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我们与这个“兄弟般的苏联”,亲密无间过,也势不两立过。
跟着又各自走过一条全然不同和充满阵痛的过程并―直走到今天。这一过程长达十年、二十年,那么今天我们进入的将是哪一个俄罗斯?是老俄罗斯、前苏联,还是今天的俄联邦?俄联邦是什么样的?待我走进这个国家,竟然发现它什么都有。广场上有堆满鲜花的普希金雕像,政府大楼上依然保留着前苏联的国徽与党徽,街头上到处可见美国人那种红黄相间的麦当劳快餐店。它古老文化的魅力叫你感到亲切;计划经济时代遗留的刻板而冷漠作风唤起你旧日的厌恶感;今天的市场化与西方化又使你感慨良多。我的思维从一个时代跳到另一个时代,由一个空间跳到另一个空间。没有任何一种旅行能带来如此时空的错位感及其复杂的思想情感。
有一次,汽车跑着跑着,忽然无线电中冒出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这是歌曲“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第一句的乐曲。俄罗斯国家电台每次开播都必须播放的,前苏联时期的对华广播开播时也必播放这个声音。但在“文革”期间,听“苏联广播”是偷听敌台,判刑至少十年。
那时我家有台浅蓝色的小无线电,有时深夜里偷偷听一次“苏联广播”。尽管怕人发现,听得心惊肉跳,但在那个绝对的精神禁锢的时代,多希望听到一点异样的声音啊。一天,我单位一位“革委会负责人”到我家串门,此人极其精明。他见我有无线电,忽然伸手把开关钮拧开,把声音拧大,但不动选台钮。他是想知道我此前所听的什么电台,是不是“偷听敌台”了。这一招阴毒之极,直叫我心跳如击鼓,因为我也不知道此前我听了什么。待声音一响,原来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悬在心中的石头落地,他也作罢。可是如果真的在“敌台”上呢?我一定会大祸临头。这件事叫我后怕了许多年。
俄罗斯啊,你和我有多么深刻的交识!
然而,待我静下来观察,我则从这错乱中找到了我所关心和寻求的问题。作家最关注的是未来。他要从现实发现未来的先兆,找出社会的灵魂之所在,还有这个民族的精神基因究竟是什么状况,在全球化的世界中有没有变化?如果站在这一点上看,我对俄罗斯人真是充满敬意与信心。而我把这一切都写在这本书中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时空位置渐渐变得清晰而有序,那便是从历史到今天,从今天到未来。
我是俄罗斯急剧变化时来到这里的。我真实地记下我所看的和感受到的。我相信对于明天的俄罗斯来说,这将是个“外国人”为他们记下的―份世纪初随感式的档案。
《倾听俄罗斯》冯骥才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