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几批希望工程的孩子,如果能考上高中的话,现在也陆续毕业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可能上大学。他们的前景是什么?”
2002年9月,《冰点》编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信中的这段话吸引了我们。
邮件寄自美国哈佛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胡晓江。她从1988年开始资助几个希望工程的孩子,大部分在小学毕业后失去了联系,但对江西的一个男孩子一直坚持下来。后来她到美国留学,资助的事情落在她母亲身上,关于这个孩子的各种消息,也是从母亲那里间接得到的。
“上个月我给家里打电话时,我妈妈提到这个孩子已经参加完高考了……前几天打电话时妈妈告诉我这个孩子来信说大学没考上,准备出门打工。”
“他没考上大学我毫不奇怪。”胡晓江想了解的是:“希望工程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具体地说,我的资助对这个孩子本人、他的家庭和他的家乡到底有什么作用?他现在完成了中等教育,是否有了养活自己,支援家庭的技能?这个农村家庭是否可能因此改变贫困的境况?”
这个孩子在高考后再没有消息。胡晓江希望《冰点》帮忙找找他,看看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家里生活得怎么样……
“能做的就这么多,再多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2002年11月,我找到了在北京大学燕北园的胡家。
父亲胡德焜原来在北京大学教数学,母亲张惜光退休于首都师范大学。
“晓江一开始捐助那些孩子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张老师已是白发苍苍。“那时候家里生活也不富裕,她可能是从自己的钱里挤出一点,从没告诉过我们。”
“1995年她出国时,才说起有这回事儿,让我帮着寄钱。我想,孩子交待的事,有能力就寄一些吧。那时候家里还是有些困难,不能多寄,不敢多寄,也不敢让别人知道。那个孩子一直在写信,不光他写,他妹妹也写,但我从不回信……”
“为什么不回?”我有些不解。
“我不知道写些什么。”张老师说:“我就管寄钱。他有一次写信说数学物理学得不好,我就买了几本书寄给他;他第一次中考没考上高中,说想上中专,我一看,学费要好几千,我就汇款时留言说太贵了,我们资助不起。还有一次说学费涨了,我下一次汇款时就多寄了点钱。我不愿意回信。”
“不愿意有太多牵连?”我试探地问。
两位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全是。我们觉得,能做的就这么多,再多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后来他去上中专了吗?”
“他补习了一年,好像又考上高中了。前些天来信说,没考上大学,还想到北京来找工作。”张老师边说,边翻箱倒柜地找那个孩子的信件。“就这些吧,只有晓江出国后这几年的信。”她翻出一摞。
“咦,这个孩子就是前几个月来过的那个。”胡老师看到一张照片,忙说。
“没错!是他!是!”胡老师摘下眼镜认真打量。
“他说没考上大学,想在北京找工作。我劝了他半天,说他一个农村高中毕业生,在北京找个像样的工作不容易,让他或者回去复读,或者回南昌―――他们家在江西―――再慢慢想办法。”
“替他想想,也很不容易,他们在农村学校学的那些东西,出来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呢?”胡老师忧心忡忡,“看上去倒是个老实孩子。他说一定听我的话,就走了。”
晓江看来资助了不少孩子,这些信寄自云南、江西、安徽、四川。从笔迹看,很多信是家长或者请人代写的,多是“感谢你的恩情”,“谢谢你的帮助”,“我一定好好学习”之类的。
但还是有一些让人读后怦然心动。
一个安徽女孩子写道:“我希望您不要再寄东西来了。我的学习成绩不好,很差。我真对不起您。我这样的成绩拿您的衣服真不好意思……”
另一个四川孩子谈到:“我们全家曾几次提笔都未成功的(地)写完又休笔了。有时我爸爸默默的(地)考虑一会儿写不出来时,他那辛酸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从面颊流下,这时他只好长长的(地)叹息……”
来信最多的是江西省余干县新生乡的一个家庭。信大都是父亲写的,1998年10月,他来信说:“在这大灾之年我们百姓是连温保(饱)都难……而我们家只分了十来件旧衣服,别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万不得以(已)才让水风(凤)退学,也请您不要再寄学费来了……”
“不管岁月如何地改变,我都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勇敢地坚强下去,自信起来”
我慢慢翻拣,找到了晓江提到的那个孩子。
他叫邱书文,家在江西省余干县梅港乡三联村。信都是1995年以后的,其中还夹杂着他妹妹邱海燕的来信。1995年时,邱书文刚上初一,胡晓江已离开北京,赴美留学。
一封封信,细细地看,慢慢就知道了邱书文这些年的一些故事。
1995年8月,书文小学升初中―――
“我这次给你来信待(大)意就是告诉我的学习成绩。姐姐我这一次的学习成绩按照规定分数没有录起(取),相差几分……求了一个面子初中校长就免了我的加读费……也是我爸爸生病,不能参加劳动,所有我家里的事,有一点都要等到我回(放)学回来我爸爸吩咐我去做……姐姐我也知道失望了你的功劳。姐姐我应该听你的话继续上学,我也知道在社会上是有学问的人全(前)途最大……”
1996年2月―――
“姐姐我知道你帮我好大的忙,你也是希望我这个无用的小弟早日成才……我爸爸妈妈说,不论家里有多大困难,还是让我坚持上学,人穷志不短,人不爬高山不知累,不吃黄连不知苦……我爸爸是一个中(终)身残废,我很快就长大了,我家里平(贫)困的日子也很快就过(去)了……”
可能因为一直没有回信,邱书文的信在1996年后消失了。按时间算,他应该在1998年参加中考,但没有来信。只有1999年11月海燕寄来的一封信―――
“我想哥哥使您太失望了……在去年初(中)升高(中)落榜了,他觉得对不起所有的人,正处于悲痛和失望之中,但一看到照片上姐姐和蔼的笑容,想起姐姐以前对他的鼓励和希望。他为了给姐姐一个好一点的回答,一种说不出的念头从心(中)萌发,他决定继续读初三。在他第二次中考中,他是一个补习生,只能考高中和中专,结果都被录取,分数还有多。他选择了读高中这条路;我因报考中师而落榜,也只有读高中这条路。”
2000年,邱书文上高二时,通信又开始了。很多信写得非常好。
这年8月―――
“我这里双抢的季节刚过,在这匆忙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够我累得了。一边割了禾,还要抓紧时间把它栽下去,早上要起得那么早,晚上又要晚点回来,因为中午的前后一段时间的天气特别的热,根本做不得事。
“在高一年级的这一年里,时间就这样一闪而过。想到自己的学习,想到自己的成绩……同学之间的热烈的竞争,犹如登一坐(座)高山一样,有能力的人便能欣赏到那站在高处的美好风光,而没有能力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学习是不是这样的?姐姐。”
2000年12月―――
“姐,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心就很痛苦。你对我那么好,而我却没有很好的成绩来回报你……但不管岁月如何地改变,我都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勇敢的坚强下去,自信起来。你知道吗?在今年的秋季运动会中,我为锻炼一下自己的毅力,还特意参加了男子3000米的赛跑,并且还得了第二名……”
两个月后,海燕在寒假第一天写道―――
“今年下半年(应该是2000年下半年),我敬爱的爸爸妈妈因劳累过度都生了重病,我妈妈连现在都还没离药。每每看到爸爸妈妈那种劳累的样子,我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书文的另一封信中说,因为长年操劳,妈妈的腰累坏了。
2001年9月,邱书文升高三了―――
“现在我家比以前的状况好多了,虽然我爸爸、妈妈的病没有全(痊)愈,但还可以维持正常的生活。我现在也可以少花些心(思)去想到家里。我很渴望自己有一个稳定的心态去学习,因为离高考的时间不多了,只有短短的三百来天,我要考上我自己理想的大学……”
大概是书文的成绩仍然不好,2002年3月,海燕在来信中说,哥哥决定报考艺术类院校―――
“我哥从小就爱好艺术。他周围的师生都说他有艺术天赋;美术教师看了他的画和毛笔字过后都赞叹不已……我哥和爸妈、老师商量后决定报考艺术,为了能得到更高的关于作画、书法等方面的教育,他正月初五就去了南昌进修了,大概要画一个多月能回来学习文化……”
2002年7月,书文参加高考。他在8月底寄来最后一封信―――
“我和妹妹高考录取的结果都出来了……只录取了省专……我家现在决定让妹妹去坐(做)补习。而我是否能够上大学,心里没有数,家里忙(目)前四处借钱。
“姐,我想请你以后不用给我寄学费了,我用了你这么多钱,却没有考出一个好成绩来,我的心中实在是不安……”
2002年11月中旬,我按照这些信封上的地址写了封信去,打听邱书文的下落。
“我希望资助是为他们提供了更多机会,而不是让他们觉得除了以上两条路,其他都见不得人”
收到第一封回信时,已是2003年1月18日。
信是妹妹海燕写的。她说,由于农村“不通达”,家里在1月11日才收到我的信。
信中说,书文高考后被郑州工程学院录取了。但“2002年8月30日,我哥启程去借钱上学,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中秋前夕打过一次电话给家里,他在电话上讲他在班上当主持人。我问他学校的联系地址和电话号码,他说学校一切都还不太稳固,等稳固后再告诉我们。过元旦前他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可能是在南昌打的,因为他寄给我的贺卡也是同一天从南昌寄来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老是不给家里联系地址和电话号码,这也可能是他的想法吧!所以我全家不知道他现在是在读大学还是在打工。我全家是多么多么多么希望他在读大学。”
海燕说,哥哥在网上有个 Q Q号,也许我可以在网上试着找找他。
我给郑州工程学院写了封信,石沉大海。
在互联网上找他的 Q Q,发现注册地址竟是北京。我留了言,说明身份,希望他能和我联系。仍没有回音。
这期间,我和晓江断断续续地互通邮件。
她在邮件中说:“大家都希望这些孩子们要么像张胜利,知恩图报,回乡教书。要么像苏明娟大眼睛闪闪地上大学。好像其他都不是出路……我希望资助是为他们提供了更多机会,而不是让他们觉得除了以上两条路,其他都见不得人。”
“所有的孩子都在说,我成绩不好,不配你寄钱寄东西。好像只有学习成绩好才配被别人喜欢,这特别有问题……”
得知书文有个 Q
Q号时,她写道:“他起码会用电脑,能在大城市里生存下去,也是不小的成就。我只是希望他不要有太重的心理压力,不要觉得因为被人资助,如考不上大学就连尊严也没有了。”
她也很困惑,既然书文考上了郑州工程学院,为什么到胡家去时却没有说。
羊年春节过去了。
就在我不知怎么进行下去时,邱书文却意外地来了电话。听声音,是个快乐的男孩子。他说他在上饶火车站,春节在家里住了三天,现在准备去上海。我问不是在郑州上学吗?他说没有借到钱,所以没办法上学。
两个星期后,他又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上海,正在找工作。我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他说,最好是广告公司之类的,还拜托我在北京帮他找找看。我说这方面的工作需要专业背景,不太好找,让他先找个可以糊口的,不要太挑。他一个劲儿地答应。
就在我准备去上海找他时,他又打来电话说,第二天就要到北京来。
“为什么?没找到工作吗?到北京来住在哪儿?”
他呵呵笑,说有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
“要是什么也做不了,我就觉得太遗憾了,太对不起她了”
终于见到了邱书文。
我在北京南边的一个叫久敬庄的地方下公共汽车,走十几分钟七扭八拐的土路,路边满是垃圾,散发着臭气,找到一个旧家具厂。
小院儿不大,三面都是二层小楼。
我走进一个开着门的房间,说找邱书文,那些人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又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江西。有个人指了指屋里边坐的一个小伙子说,“他在这儿。”
他脸有点红地站在那里,两只手在裤子上搓着,不知道往哪里放好,紧张地笑着。
我们到他住的房间里去坐。上下铺,大概住了十几个人,有人还在睡觉。
“你跑来跑去地想干什么?”我问,“怎么放着好好的学不去上?”
他局促地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用手一个劲儿地胡撸头发。
“是没有钱吗?”
“是……也不是……”他含含糊糊。
“你去晓江姐家时,为什么不跟胡老师说?”
“又不是什么好学校,我不好意思说。”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好学校呢?”
“北京的。”
“可是北京也不是每所大学都好啊!”
“……”
“我给你看晓江姐的信吧!”他突然站起身,笑嘻嘻地到一个床铺里掏出个大书包。
“你都带着?”我吃惊地问。
“嗯。”他摸出一个旧包裹袋子,看封皮,大概是晓江从前寄东西用过的。
信是在书文上小学时写来的。晓江写得很认真,每个字都一笔一划,嘱咐他要好好读书,家里有什么困难,心里有什么不愉快,都要写信告诉她。在每封信的末尾,晓江还把书文上次信里的错字一个个指出来,并把正确的字写在旁边。
书文在一旁不好意思地说:“小学时写信错字特别多,唉,我那时候语文就是不太好。”
“你小学时是自己给晓江姐写信?”
“是啊,我爸爸妈妈都是文盲。”
“家里生活还是不太好吗?”
“是啊,爸爸生病,活儿都是妈妈一个人干,结果妈妈身体也不好了。”他小声说着。
“爸爸是什么病?”
“反正治不好的病……我也不知道……”
“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希望收到晓江的信?”
“是啊是啊。”他来了些精神,“那时候我还有些自豪呢,对学习特别有信心,一心想考上北京的大学来看晓江姐。”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不愿意有人知道了……我成绩不好了……”
在这堆东西里,我发现一块红手绢儿,是那种20世纪80年代的的确良手绢,中间印了一个大大的双“喜”字,下面还有一对鸳鸯,崭新崭新的。
“这是我考上大学时妈妈送给我的。”书文喜滋滋地。他用圆珠笔在手绢上写了几句话:奋发图强,努力拼搏。落款时间:2002年8月28日。他说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有个女工进来,伸脖子瞧了一眼说:“你叫邱书文啊?那你怎么说叫‘邱天’?”书文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上中学时同学们都这么叫我。”
后来他跟我说:“我就是不想别人知道我是谁。”
这个女工又看了看手绢,大叫道:“你考上学了?那怎么不去上?”
书文低着头,不说话。
女工激动地挥着梳子说:“我跟你说啊,大学毕业后能干的工作可多了,我有个亲戚的妹妹,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好工作,你知道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吗?一千多啊,要不就是两千,像我们这种初中毕业的,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工作,那真是不一样啊……”
女工走后,书文才告诉我:他在郑州上了三个月学,就偷偷跑出来了,想“到社会上闯荡闯荡”。实际上,离开的原因很多。他不喜欢那所学校,觉得课程很没有意思;他上大学的钱是从一个好朋友家里借的,可是那个好朋友突然生了病,一下子花了十几万元去治病,他觉得不能再和别人借钱了。这段时间,他天南海北地跑了很多地方。
“你靠什么生活呢?”
“我还能饿死吗?”他眨巴眨巴眼睛,“靠朋友,找工作呗。”
“在这儿一个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这里是一年发一次工资。”
“离开学校的时候跟老师说了吗?”
他摇头。
“其实有很多办法的,比如你可以申请困难补助,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甚至还可以勤工俭学,就是要离开,也可以申请保留学籍啊。”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似乎从来没听过这些名词。
“学费大概要多少钱?”
“5000多……”他嘟哝着。
“那你原来借的那些钱不是也打水漂了?”
他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你跟家里说了吗?”
“没。”又想了想说,“我都这么大人了,不用他们操心。”
“可是你连个联系地址、电话都不留给家里,他们怎么放心?”我把海燕的信给他看。
他看了一会儿,没吱声儿,只是说“过几天会打电话的”,就把话题叉开了。
书文在服装厂的工作是负责裤子的锁边和包边。他干得非常熟练,几十条裤子没用一个小时就全干完了。他说其他的他也会干,就是干得不太好。车间里的人都说他聪明,学东西快。
他一直问我胡晓江的情况:她在美国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找工作了吗?“我就是不太相信晓江姐出国了。后来只见每学期寄钱来,却不回信,我以为她不理我了,生我的气了。”他闷闷地说。
我告诉他,我回来会给晓江写信。他就一直问,应该怎么写,还问能打电话到国外去吗?我说能,但是很贵。他有点难过的样子。
第二天,他又打电话过来问,给晓江姐写信了吗?我说还没呢。他问,“能不能帮我给晓江姐写两句。”我说:“行啊!你想写什么?”
他顿了顿,说:“我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她做的事。”
我笑了:“你想帮晓江姐做什么呢?再说,她在美国,好远呢!”
他说:“要是什么也做不了,我就觉得太遗憾了,太对不起她了。”
“书文考上大学后,家里请了客,他的那份田就没了”
3月底,我去江西,找到了海燕在余干县的学校。
“邱海燕?楼下那个就是。”海燕班的一个人朝楼下大喊了一声。
一个干干净净的姑娘,短发,看上去很是清爽。她愣了一下,突然挥舞着双臂冲上楼来,拉住我的手一个劲说:是姐姐吧,是姐姐吧,你怎么找来了?
在海燕的屋里,我们聊天。
“你想考什么大学?”
“我希望考北京的大学。”她说:“我想去学法律。可我现在的成绩还不够好,还有60多天,我一定要努力。”
最近一次地区联考中,海燕考了不到500分,在班里排15名。她说,可以上一个普通大学,但她还是想上重点大学。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再考不上,怎么办?”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不该考不上。”
“要是万一呢?”
她不吱声。“你会不会也得去打工?”我问。
“也许吧。”
“那不和小学毕业就去打工的人没有分别了吗?”
“不。”她坚定地说。“还是不一样。至少,我们的素质比他们高。我们认识问题会比他们深刻。”
“你觉得你哥现在这样,和别的早就出去打工的人有分别吗?”
“我哥,你看到他了吗?”
我大致讲了书文的情况,问书文有多长时间没和家里联系了。
“春节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了……”海燕说着说着,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她用手掌不断地抹着:“一想起我哥,我心里就难受……明天去我家,你别跟我爸妈说,我想,我哥有他自己的想法……”
书文的村子离大路还有三里路。村子不大。他们家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住在兄弟几个共有的祖屋里,在一栋大房子里占了两间。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窗子,老旧的家具看不清颜色,床上胡乱堆着衣服和被子。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连枕头都没有,几件衣服堆在一起放在那儿。
海燕扭亮了一下灯又熄了,“电费太贵,1块9一度呢!”
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书文画的画,写的字,给昏暗的房间添了一丝光亮和生气。书文爸一幅幅指着:“他随便写写就在学校里得了奖。好多画都让亲戚揭走了。”
书文爸十几年前下地回家赶上了一场大雨,浑身淋透了,发了几天高烧后,左边的身子就不好使了,自己都不能穿鞋、洗脚。长年一拐一拐地走路,脊柱都变形了。47岁汉子,却又小又瘦,黑褐的脸满是皱纹。
书文妈里里外外地忙活,一会儿拿出一塑料袋糖,一个劲儿地让我,“甜的,甜的,快吃。”一会儿又叫海燕拿苹果给我。
书文爸说:“我不怕苦,我借钱让孩子上学,借不到就去要饭,家里的衣服都是我要来的。我每年春节都去乡政府,过节,大家都心善,能给我百八十块的……”
又说家里的负担:“我干不动活,全靠书文妈。穷,什么都得省,不敢买好种,买化肥也只敢花800多块钱,收成就不好,100斤米才能卖40块钱,一年打3000多斤粮食,算算也剩不下什么。年税都交不起。书文妈那年病了,病得直在地上爬……”
我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政府应该有减免政策。“哪里有哦!”书文爸气哼哼地,“去年因为我交不起,还把我家门撬了,爬到阁楼上去搬我的谷。”
他找出来一个笔记本:“我都让孩子们记着呢,这不是,你看。”
本子里还记得邱家一笔笔借款,还有晓江每笔汇款的时间和金额。
“现在一共欠了多少钱?”
“有一万六七吧。”书文爸说。
“怎么还呢?”
“孩子长大后慢慢还呗。”书文爸叹叹气,调门又高起来:“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放假时,每天晚上,他们三个都争着给我洗脚。”
晓江寄来的东西都保存在一个皮包里。
“这也是晓江寄来的。”书文爸说。我打开看,晓江的照片、明信片全都夹在一个笔记本里,上面写着:胡晓江姐赠。
“要是没有晓江,书文肯定就上不了学了。”书文爸一个劲地叹气。“晓江是好人哪!”他翻来覆去地说:“她对我们家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吃饭时,书文妈一个劲儿给我夹菜,小心地问我:“你见着书文啦?”
我说是。书文爸放下筷子,慢慢问:“书文他―――他身体还好吧?”我说很好。
书文妈又问:“他在北京?干什么?”我愣了一下,一旁的海燕紧张地停住了筷子。“他不是和家里联系过了吗?”
“联系过了,他说他在北京实习。”书文爸说。我赶忙接茬儿:“是啊,是在一个公司里实习。”
书文妈不太理解,抓住我的胳膊:“他可得读书哇,我们家都请客了,他回不来了。”
我不太明白。海燕解释说:书文考上大学后,家里请了客,他的那份田就没了。“没了没了,”书文妈着急:“回来没有饭吃了。”
“你们不用操心了,”舅舅在一旁说:“书文有出息,以后不用种地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只要不种地,就是有出息了?”我问。
“是啊是啊,”书文妈说:“不种地,不用晒太阳,到城里去,就有出息。”
“村子里上大学的人多吗?”我问。在村子里,我几乎看不见年轻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儿。
“没有几个,十几年一共有四五个吧,年轻的全出去打工了。”书文爸挺自豪:“原来我让孩子上学,村里人都笑话我,说他们儿子那时候去打工,等我儿考不上大学再出去,还要在他们手底下做工,挣的钱比他们还少。”
书文伯父的孩子都在外打工,几年下来,家里盖了新的二层小楼,各种家电也都置办齐全了。这时,他们都不好意思地笑:“孩子有出息,还是愿意让他们读书的。我们的孩子都不争气,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不去打工怎么办?种地养不起这么多人的。”
“可是出去打工,能打到什么时候?”
大家都放下筷子:“也打不到什么时候,过了30岁,再回家种地呗!”“除了考大学,没有别的出路了吗?”我问:“其实可以去上技校,学点手艺,一样能过上好日子。”
“那也不好考,学费比大学还贵呢!”他们纷纷说。
书文妈拉着我说:“他们都不让书文读书,老哄他出去打工,把孩子心思都哄没了。”过会儿,又对我说:“书文是不是在读书?你一定要让他去读书哇!”
书文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个劲儿抽烟,不说话。海燕连忙叉开了话题。
我离开时,书文爸捡出30只鸡蛋,硬要我带上,说“这是真的鸡蛋,好吃”。过会儿又说:“还有……你要是再看到书文,让他……让他好好保重身体。”
在海燕那里,我看到书文去年9月离家后寄给她的两封短信。一封是在火车上写的,“看着车窗外越来越陌生的风景,我的心情真是没法说清……”
另一封是在到胡家后:“晓江姐的爸爸说,农村的高中生和城里的小学生都没法儿比。也许真是这样吧……社会真是很残酷的。”
海燕和我聊时,常常会提起这句话,问我是不是真的。转后又说:“是啊,我们这儿,什么音乐课美术课,全都没有。我还不知道电脑、上网都是怎么回事儿呢!”
回北京后再去看书文时,他剪短了头发,但还是那一套衣服,还是在那间小作坊里做同样的事情。“认识我这样的人,你不怕惹上什么麻烦?”他突然说:“我这样的一个无名小卒。”
他告诉我,这间小厂可能要倒闭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望着前面的路,说:“其实我有很多的话想说,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胡晓江看了我的信后,说她哭了。她已经记不得曾给邱家寄过什么,写过什么,甚至不能想像邱书文一直把这些信带在身上。
“我想资助者都需要有成就感。因为我们的原因,这个孩子能够高中毕业,其他一些孩子能小学毕业,这些家庭的状况会(多少)得到改善,我确实有成就感。算算那些钱,要是没捐给他们,到现在又能留下什么呢?
“我的一个美国同学谈起今后生活安排,挣多少钱,给孩子上学存多少钱,还要留出一定比例做‘慈善’事情。但他立刻改口:不能叫慈善,我不喜欢这个词,好像你在施舍。要换个词,叫,叫‘社会责任’。我得留出一定比例的收入担负‘社会责任’。”
她还说,如果在国内,会劝书文去读技校。人们没有理由认为,对于这些经济上弱势群体,“仅仅帮他们交了学费,就能改善他们家里的经济和文化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