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春雨仍无休止地下着，无遮无拦地飘洒在归家人的身上。当雨水顺着收起的雨伞下滑的时候，我已钻进了一辆红色的公车。

　 车“轰”地开动了，我贴着窗望着那一张张急切而愉悦的脸庞消逝。我记起，今天是周末。

　 嘈杂的车厢里掺合着由于多天下雨而升起的潮湿、沉闷的气味，使原本晕车的我更加难以 忍受。我坐在座位上随着车身的颤动而左右摇晃，胃里已经翻腾不已了―――“外婆也是晕车的，那年她坐长途汽车来看我时又会是怎样的痛苦；可是外婆还是来了。”―――恍惚中我想到了外婆，竟幻想着这是西去的长途公车。这样的话再多的苦再多的累我也会无怨无悔了。

　 挂在司机座位上的金色小铃铛不时随着车身的晃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让我情绪平缓下来而安静地想一个人，安静地填满记忆中本来不该有的空白。每一次回忆，都是对往事的裁决与审判，即使是这样我仍旧喜爱回忆，我需要在不断往复中才能留住可能被时光带走的记忆。

　 算起来我和外婆已经分别快5年了。在这5年中我们竟没有见过一次面，仅有的一次问候也是在今年春节时匆匆的一次电话。而也就是在那个短短的时刻，千里之外的外婆终于在电话的那一端叫出我的名字后哽咽了。那一刻我都要疯了，什么车费，什么命令，什么理想我都不顾了。一心直想着飞到外婆膝下陪她，照料她。但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我等了5年，或许还有5年。可我常常惊恐地想外婆还有几个5年可以让我等呢？我害怕呀！

　 外婆今年已有85岁的高龄了。而她带我的那一年也已经67岁了。可她仍然抱住了我―――一个出生还不到4个月的我，并抚养我直到4岁。我是个超生的婴孩，当时贫寒的家中拿不出高额的罚款，于是无奈的母亲便偷偷地把我送到远方的外婆家代为抚养，回来后却哭喊着说我发高烧病死了被扔到长江里去了。

　 一个“死”了的婴孩在外婆的悉心照料下成长起来，也只有外婆知道其中的艰辛。我一直都在自责，如果没有我，外婆的腰也不会弯成现在的样子。我记得在外婆家里有一个用山竹编起来的黄色小背篓，背篓很精致，竹条的边缘也让外婆削得很圆滑。背篓里总是放着团棉垫，柔软而舒适。外婆便是用这个背篓背着我上山砍柴，下田干活。远远地你会看见：一头甩着尾巴的老黄牛悠闲地在田埂上吃草，旁边站着一位裹着黑头巾的老妇人，虽然裹着黑头巾，但仍可以看见后脑勺上那个银白色的发髻。老妇人的背上背着一个黄色的背篓，篓中有一个鲜活的小东西在“嘤嘤”地啼哭，于是这位慈爱的老妇人便不时从篓中拿出一个削得纤细的红苕让小东西吮吸……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渐渐地能够爬出背篓，爬到地上，渐渐地也能够摇摆地跟在外婆的脚后行走，而外婆也渐渐佝偻下去，终于再也伸不直了。

　 外婆给予我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甚至是母爱是父爱，都不能。

　 当远方的母亲来接我回家时，外婆落泪了。那一行行泪水扎进了我的心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次，外婆哭得一塌糊涂，后来仍是放心不下陪我到武汉度过了陌生的一年。外婆要走的事，谁都没有和我提起过。因为外婆知道当我哭出来时，她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只是有一天早晨我哭着从睡梦中惊醒时，旁边已没有了那可亲的面庞。我顿悟似地不顾一切追出了好远……“外婆，外婆，你不要我了吗？呜……你回来呀……”清早的寒风吹起了我单薄的衣裳把我的声音捎到很远，很远。在那以后的几个月我时常呆坐在家门口等待着外婆的归来。

　 没想到，这一等便等了9年。在那漫长的9年中我时常望着蹒跚路过的老人泪流满面，有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跑了过去，当老人惊诧地望着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再次见到外婆是1998年的那个暑假。在那个泛滥着洪水的季节，我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才换得了这个难得的相聚。其实这里面还有我多年的泪水和承诺。

　 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满世界都是阳光，人们脸上的笑容都是那么灿烂。在外婆的屋子旁边有一条从山涧流淌下来的溪水，它每天都愉悦地唱着山歌从屋子旁边路过。快乐的日子也随着这不间断的溪水不知不觉滑过了，我甚至都还没有准备好！

　 记得在我走的那一天早晨，满以为外婆是不会回来送我的了―――她已于前日有急事去山那边的姨伯家里去了。年迈的她在这么早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的，然而她却办到了。后来我是从母亲那儿知道了那日的情形的。原本姨伯是坚决不让外婆那么早赶回来的。山路本就难走，加之前一天又下了场大雨，使得它更加泥泞与危险，但外婆只是一直说：“让我回去吧！让我送送她！”终于她说动了姨伯走上了山路。

　 行至途中时，当路人问起她为什么这么早便赶路时，外婆总是愉悦而匆匆地回答着：“我要赶着回去送我武汉的外孙女，恐怕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哩！”或许在那时外婆心中便有了什么预感了。而也是为了送我，外婆的脚在归途中扭伤了，为此好几个月都痛疼不已。而这一切外婆都未跟我说起，她的隐瞒让我更多了一种自责与相思。

　 外婆回来，我便要走了。因为那里的交通不便，错过了班车时间便要再等两日的，所以急得很。我们没有时间话别。外婆久久地凝视着我，包含了万语千言。但我们都没有哭出声来，即使我们的眼中都已有了晶亮的泪水，伴随车子颠簸着慢慢离开。那天我也是这样贴在窗口上，看着远离的外婆，看着外婆背后的白岩山。那山真高，由于前几天下了雨的缘故，山腰升腾着一圈圈乳白色的烟雾，柔柔地，飘忽地游移在清新的晨霭中，渐渐地朦胧，消逝……

　 外婆的一生是足以让我垂泪的。婚姻对于她来说是场梦魇。外婆曾经有过两次婚姻，但还是没有谁来陪她走完那漫漫人生路。4个孩子全是外婆抚养大的，并且都让他们进了学堂。这一切都是我断断续续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它像是块硬物在我的心里不住地下沉，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想和外婆通信，但外婆不识字。以前表姐在家时还是可以给外婆念信的。每一次她都是热切而仔细地听着，谢谢善心的表姐，因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外婆以最通俗易懂的解释。可如今连表姐也来武汉打工了，没有人再可以给外婆念信了。于是久久以来，我的抽屉中便多了许多封未寄出的信和沉沉的无法寄到的感情。

　 上了高中以后我手中有了生活费，虽然不多，但我仍多了一分窃喜。曾经有几次我瞒着父母一个人偷偷到照相馆照了几张艺术相片，并秘密地邮寄给远方的外婆。隔着千山万水，我想像着外婆看到照片时欣喜的模样。“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仅仅是个微小的开始，也许它现在只是初升的太阳，只能给外婆以希望，但我相信，随着太阳冉冉升起，外婆可以亲身享受阳光的温暖。

　 车仍在雨中向前徐徐地驶着，前面是家的方向，家里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却没有外婆。我想，假如那日我拿着报名的1000元钱冲上西行的长途汽车，去踏平阻碍在我与外婆之间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当从天而降的我站在外婆面前的时候又会是怎样催人泪下的场面呢？

　 雨，还在密密地斜织着，温柔地飘打在车窗上滑落成一行行相思的泪水，数不清，也割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