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的手机放这里要被偷的。”王万林拍了拍一个刚上车的小伙子,指了指他屁股兜里的手机。
这个对陌生人的提醒让我一下子相信了他。
这就是那个人―――在近23年的时间里,收留帮助过200多名流浪儿,完全无偿,并且仍在继续。
他个头不高,面色微黑,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肩上挎了个灰不溜秋的公文包,带子时不时在连接处断掉了,他索性就抱在胸前。
他走起路来非常快,汗大片大片地浸湿了衬衫,微微的酸味散发在周围的空气中。
他说起话来也很快,不用问问题,他会从杭州市的“一路畅通”工程一直说到刘晓庆的案子,最后一句往往是:“唉,说不清楚。”
他会有意无意和在他身边的人搭话;喝完矿泉水,便把瓶子丢在人行道上,他觉得这会让那些捡塑料瓶子的人更容易发现目标。而对于一些略带厌恶的表情和目光,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王万林说,“什么事儿都见过。我就是心疼那些在街上没有人管的孩子,我不愿他们走我走过的路。”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那个失去自由的地方”
老王今年58岁,少年时代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王家原来住在绍兴,抗日战争时,实在活不下去,一路讨饭到了杭州。王万林8岁时,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人支撑整个家庭,日子过得颇为艰难。但小万林长得清秀,性格十分活泼,爱唱歌跳舞,13岁时,他被选进浙江省艺术学院,学习越剧。他说:周迅也算是我的校友呢。
1961年秋天,16岁的王万林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浙江歌舞团。“那是多好的年纪哦,我连走路都要唱歌儿的。”一件偶然的事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王万林17岁那年,一个邻居家丢了一块手表。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一块手表可是“大件儿”。那户人家左寻右寻找不到,就怀疑上了生性顽皮的王万林。
1962年12月20日,这个日子王万林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一天,他被叫到派出所,要求交出手表。他反复表示自己没有偷人家的手表,结果遭到了拷打。警察出示给他一份有邻里签字证明他偷了手表的报告,并告诉他,只要承认了,就能放他回家。
王万林便“招”了。
可他没能就此回家。28天后,没有经过审讯,他在一张承认自己有“偷窃”行为的纸上签了名字,接着就稀里糊涂地开始了两年的劳教生活。
“你没有偷,为什么邻居还签字证明是你偷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签了。而且,如果签字证明是别人偷的,你不是就没有嫌疑了吗!”
“那表到底是谁偷的?”
“谁也没偷。那家人太宝贝了,自己东藏西藏,后来又找到了。”
“那后来他们没有帮你……”
“那个诬谄我的人,听说没过多久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
“上诉过吗?”
“上诉过,可没有用。”17岁刚从学校门出来的孩子,一心只想着快快结束这种日子,回家好好生活。
两年中,王万林从劳教厂先后转到浙江大青农场和长山农场劳动,时间很快过去了。1965年刑满释放时,中国还处于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中,农场的人劝他,留在农场工作吧,他听从了。
1966年,一个很有文化的农场同事同情王万林的遭遇,答应为他写上诉材料。这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十几份上诉材料寄出后,便石沉大海。一个不到20岁的孩子的小冤屈,在翻天覆地的运动中,不过是个气泡。
“有证明文件吗?”
“没有。当年让我签字的那张纸也没给我一份,我也不知道要。从农场回来后,我也去原来的派出所查过当年的档案,奇怪了,根本就没有我的,当年的老民警也找不到。我又去市公安局找,找到了一份,但上面写的罪名是‘扒窃’,我明明记得我签字的那张纸上写的是‘偷窃’。”他觉得十分好笑,“现在连我自己都有点糊涂了。”
1978年,王万林的老母亲以无人赡养为由,千方百计把他从农场调回了杭州。几经周折,在一家街道塑料制品厂找到了工作,先搞生产,后搞销售。无奈,厂子效益日渐衰落,1998年,王万林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每月靠260元的下岗津贴生活。
王万林说说笑笑地,根本不像讲他自己的经历。偶尔,我们在公共汽车上时,他会指着街边的一栋大楼告诉我,他有个当年的同学在那里工作,现在退休了,可也比他工作时赚的钱多。
但他对这些似乎都不在乎了。20多年来,流浪的街头少年成了他惟一的生活重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那个失去自由的地方。”
“他说的其实特别简单,但让人听了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儿”
1979年冬天,王万林下班回家,在一个公交车站见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穿得很单薄,脏不溜秋的,看上去六神无主,不像在等车。王万林走上去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回家?”
孩子呜呜地哭起来。
这个孩子叫冯玉印,是江西德兴人,被人骗到浙江长兴的私人煤矿当童工,好不容易扒着拉煤的车逃出来,身无分文,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王万林二话没说,把孩子领回了家。老母亲听了小冯的经历,直掉眼泪,帮他洗澡洗衣服,让他吃饭,一个劲儿说:罪过啊,这种孩子是要救的呀。几天后,王万林帮小冯买了回家的火车票,送他上了火车。
这是王万林救助的第一个孩子。据当地媒介报道,到2003年,他一共救助了291个流浪儿。“其实也数不清,有些住了几天就帮忙买车票回家的,不好算。”但王万林对每个孩子的名字、住地、家庭情况和现在的生活了如指掌。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无儿无女。“每一个都像我的孩子一样。”
于洪亮,眉清目秀的,十分腼腆,见了生人就脸红,说话声儿小小的,现在在杭州市万家灯火大酒店当厨师。
洪亮家兄妹三个,9岁时父亲生病过世了,治病欠了一屁股债。母亲改嫁,没过几年,继父也病逝,又欠下一屁股债。洪亮上过两年职业学校,学了两手做菜的手艺。6年前,他从老家长山到杭州,期望能找到一个工作,帮家里还债,养活母亲。可是,找了一个多月也没人雇他。这时,他在西湖边的小亭子里遇到了王万林。
“他当时看了我老半天,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他又问我怎么不去工作,我说找不到工作。他就让我跟他回家。我就跟他回家了。”
“你胆子可够大的,不怕被人拐了?”我问。
“他会说我们长山话,对长山也特别了解。我就觉得很亲切可信。毕竟,在外地能碰上一个和你说家乡话的人挺不容易的。”洪亮说。“再说,那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家回不去,在杭州也呆不下去。”
长山,就是王万林曾工作过的农场所在地。
王万林告诉洪亮,厨师是个好职业,但不能去小馆子,得上大酒店,又能学到手艺,工作也有保障。经人介绍,洪亮被安排到了这个在北京上海都有连锁店的万家灯火大酒店。
“我现在排第五!”洪亮抑制不住兴奋。
“什么意思?”我不懂。
“炒菜的厨师排位置,我排第五。”
“一共有多少个厨师?”
“有十几二十个呢。已经开始有人点我做菜了,去年还有人高薪请我到南京去。”
“怎么没去?”
“爸爸说,师傅辛辛苦苦教了我三四年,我不能翅膀硬了就飞走了,好歹也得再帮他几年。”洪亮嘴里的“爸爸”,就是王万林。
“你很听你爸爸的?”
“嗯。”洪亮使劲儿点点头,“我觉得他的话都很有道理。比如赚一分不能花两分;还有要孝敬父母,建设家乡……他说的其实特别简单,但让人听了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儿。”
“为什么叫他‘爸爸’?”
洪亮想了半天,才答道:“不知怎么叫起来的。其实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感情上就像父子一样。他住得也近,我常常下班后到他那里坐坐,听听他的牢骚,他路过也会进来看看我。”
去年,洪亮回老家,花了4万多元给妈妈造了座新房子,这是他最得意的事了,“全是我自己赚的。”他还告诉我,到今年年底,家里的债就能还清,他还在杭州交了个不错的女朋友,“以后,大概会一直留在杭州。好好生活。”
陈志军是另外一个已在杭州有了正式工作的孩子。他和洪亮几乎前后脚被王万林领回家。志军是江西人,看上去比洪亮活泼,一旦熟悉起来,话特别多。
“我当时觉得这老头儿挺奇怪的。我在公园里坐着,他就走上来问我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找工作,然后就问我是哪里人,吃没吃饭,让我第二天中午在那儿等他一起去吃饭。”
王万林在旁边接道:“洪亮是个特例,他看上去就很老实。但一般我是不敢随便往家里领孩子的。”
王万林通常的做法是,先接触几天,每天中午和晚上与孩子约好地方,领他们去吃饭,想办法打听清楚孩子家在哪里,几口人,父母叫什么,接着就打长途电话到当地的派出所,核实是不是有这么一户人家,有这么一个孩子,孩子在当地的表现怎么样,有没有偷窃之类的不良行为。
“撒谎骗我的可绝对不帮。”王万林很坚决地说。电话没有普及时,他就拍电报,或者写信。
“志军当时特让你信不过,是不是?”我问王师傅。
“他?他那时候整天在舞厅里混,晚上睡在那里,白天出来闲逛,容易学坏……”
“我没有!”志军在一旁争辩道,“我总得找饭吃找地方睡觉吧,其实也都是朋友互相帮忙,谁不愿意安安稳稳地呀……”
“那你为什么到杭州来呢?”
志军说,他高中毕业后没有事情做,“大学是根本上不了的”,再加上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就决定到杭州来闯荡闯荡。“当时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只想先找个能赚点钱的工作,然后再说。结果一两个月过去了,带来的钱花光了,工作也没找到,又没有脸回去……”
志军到了王万林家后,先找了一家私营修车铺当了一年的学徒学手艺,然后经王万林的一个朋友介绍,到杭州市第一公交汽车公司做临时汽车修理工。
“他干得挺好,领导都很重视他,去年已经转正了。”王万林边说边咂嘴。
和洪亮一样,志军也叫王万林“爸爸”,但志军和王万林之间的矛盾可就多了。
“他老管我,不许抽烟,不许喝酒,晚上不许出去玩儿,”志军抱怨,“你说年轻人出去玩玩不是正常的吗,而且我现在也有正经工作,不会学坏的。”
“舞厅是什么好地方?你不光自己想去,还带着他们几个去!”
“后来不是没去吗!而且是他们想让我领着去看看,看看又怎么了……”
“反正舞厅不是好地方,不许去!”爷儿俩毫无忌惮地“吵”开了……
让志军“不满”的是,老王还对志军进行了多次“暗查”。1998年,王万林借出差的功夫,到志军的江西老家跑了一趟,“他们家在大山里呀,很穷的,有3个姐姐,村里人都以为我是去说媒的。”
“志军爸爸妈妈知道你吗?”
“知道的。我们通过电话,我都让他们跟家里讲,好让家里放心。”
志军到公交公司上班后,老王隔三差五地跑到公司领导那儿了解情况,“我得看看他干得怎么样,不然不放心。”
老王觉得,志军应该在这里踏踏实实地干下去,活儿不累,身份也还体面,更重要的是,治病、养老都有保障,兴许还能分到一间房。
但志军有自己的想法:国企效率不高,有时候一天也没多少活儿。他希望能找机会多学点东西,将来自己开个店铺……”
“是啊,他爸一个劲儿说,你这么好,怎么这么好啊!”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顺利、成功、完美……
安徽孩子方子平,是王万林的另一个“儿子”。方子平当年高考落榜,到杭州找工作,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王万林。子平对老王说,他喜欢读书,想读书,不愿意回家种地。王万林觉得这孩子有志气,让他住在家里,还买了很多高考复习资料,鼓励他考大学。
子平父亲知道了消息,坐火车跑来领孩子,但子平不跟他回去。子平爹于是质问王万林:你留我儿想干啥?你有什么目的?王万林说:子平喜欢读书,也是块读书的料,应该支持他上大学。子平爹吼道:上什么大学?农民就是农民,农民就得像农民的样儿,就得回去种地!
爹到底没拗过儿子,子平爹一肚子不高兴地走了。子平自己复习了一年半,于2000年考上了浙江林学院园艺系。王万林特地跑到安徽子平家,开了一张经济贫困证明,为子平争取了在校勤工俭学的机会。
“这孩子现在可好了。学校让他照管苗圃,还给他一间房子,可他死活不愿意住,就在苗圃里搭了张床,他现在说出来的那些花呀草呀的名儿,我听都没听过……”
“子平爹可得对你感恩戴德了吧!”我问。
“说不清楚……”
1987年,王万林出差回来,在火车站见到一个12岁的小男孩儿在偷面包。王万林偷偷跟在后面,等孩子把面包吃完了,就跑上去对他说:“你怎么能偷东西呢?你知不知道,你偷了面包,店里的营业员要替你赔的!她们每天也挣不了几个钱的!”
孩子不说话。王万林接着说:“以后你每天中午在这儿等我,我给你带两个面包,再给你一块钱,可再不许偷东西了!”
一来二去,在王万林的套问下,孩子交代了实情:他姓姚,是江苏人,13岁,因为读书成绩不好,挨了爸爸打,才从家中逃出来。
王万林随后就给孩子父亲发了电报。姚父连夜赶到王万林家,老王也二话没说,深夜陪他去找儿子。这一宿找遍了杭州大大小小的地方,也没见孩子的影子,父亲有些灰心了。老王安慰他:别着急,我们约好了8点钟见面,我给他面包,他一定会去的。我们分开走,万一他害怕看见你就不好办了。
8点刚过,小家伙果然出现了。他那天显得特别高兴,边吃王万林带给他的面包边说:“叔叔,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以后你不用来了,我找到工作了。有人说要带我去广东,明天就走。”
王万林忙问是什么工作。小家伙伸出两根手指头,做了一个掏兜的动作,说,“‘钳工’,听说可有钱赚了。”王万林立刻惊出一身冷汗。这时,孩子的父亲从王万林身后冲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小家伙猛然看见爸爸,顾不上怕,“哇”地一声哭着扑上去……
“我有时候真是后怕啊,”老王叨咕着,“万一我没遇着他,万一……”
一次春节前夕,王万林在路边画廊下见到一个小男孩儿,不像本地人,冻得哆哆嗦嗦。王万林走上去和他说话,聊了几个小时,孩子相信了他,说了实话:他是合肥人,被人拐了,到杭州后设法逃出来,正想办法回家。
王万林答应送他回家,买了车票。正带着孩子准备检票时,一个人堵在他们面前,问老王:这孩子和你什么关系?老王一五一十地说:我在路边捡的他,他说家在安徽,我要送他回家。那个人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那么好哇?你是人贩子吧?老王当即生气了,正准备争辩,那人接着说: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孩子?老王忙问孩子,这人是不是他爸,那个孩子点点头。
老王把孩子交给这位父亲,很生气地自己把车票退掉就回家了。没过一会儿,孩子领着父母二人回到老王家。孩子爸爸很不好意思地承认错误,说孩子丢了,把家门口的小河都抽干了,以为掉河里淹死了;已经在杭州车站找了两三天,心里实在是急,错怪了好人。
我听了笑,说:“换了我,没准儿也会认为你是人贩子。”
老王直叹气:“是啊,他爸一个劲儿说,你这么好,怎么这么好啊!”
还有一个安徽籍的孩子,老王想要通过政府遣送部门送他回家。过了两天,半夜有人敲门,老王开门一看,就是那个孩子。他急了:“不是送你回家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那个孩子哭哭啼啼地说:他们只把我送到嘉兴,给了我两块钱,让我自己回去。我没办法,只好再回来找你。
老王差点儿哭了,寒冬腊月的,拿着两块钱,从嘉兴到杭州,这孩子是怎么回来的呀!他说后来再也不相信什么遣送了,要不直接买车票给他们,要不亲自送回去。
“他帮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有几个报答过他?借走的钱有几个还回来过?”
在老王这些“儿子”中,胡高平可以说小有成就,然而他也是王万林救助流浪儿行为最坚决的反对者。
1992年,胡高平从家乡千岛湖跑到杭州找工作,先后找了几个,都嫌薪水少跑出来,直到遇到王万林。高平一直在老王家住了6年,结婚,生儿子,开公司,都是在老王眼皮底下完成的。眼下,这个当年被自己的父亲嫌弃、认为“管也管不好”的人,已是一家小有规模的光缆公司总经理。
“没错儿,我就是反对。”高平直截了当。他长得很帅,黑亮的眼睛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他帮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有几个报答过他?借走的钱有几个还回来过?”
我转过头去看老王,他不说话。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老王,你不是也不会有今天吗?”我问。
“这我承认。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今非昔比了。”高平丝毫不后退。“我当年住在爸爸家时,从来没闲着,我摆地摊,卖太阳镜,也自己找工作……一个人总得为自己做些努力吧!”
“还到火车站倒卖过火车票!”老王在一边插嘴。
高平不理会:“可是现在这些孩子,工作等人找,吃的等人买,暂住证等人办,出了事还有人来保……他们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把爸爸当什么人了?他有多大能耐,能管几个人?找几个工作?”
老王说:“最近不是闹‘非典’吗?不能让他们乱跑,万一惹上病怎么办?”他家里现在还住着两个没有工作的孩子。
高平叹了口气,对我说,“再说老人的经济情况也不比从前了。一个月七八百块,养几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你说他们也好意思?”
下岗后,一家美容美发店给了老王一份管理工作。他每天早晨5点多从家出发,6点准时到店里打扫卫生。这本不是他的工作内容,可他觉得“别人擦得不干净”,偏要赶早趁店里没人,自己亲自干。平常,他除了负责给外地员工办体检、暂住证、管管卫生和秩序外,就可以歇着了。可他闲不下来,锅炉坏了,保险丝断了,他都要张罗。店里的伙计都叫他“总管”。老王家里吃的菜,都是他从美发店食堂里拿回来的剩菜。
老王家的平房拆迁后,政府调剂了一套两居室,只要再付几万块钱就能买下产权。但他付不出,只好每月交80块钱的租金住着。“这些高平他们都不知道,”他悄悄说,“你别告诉他们。我不要他们的钱,他们日子过好了,我心里就高兴。”他动不动就指给我看前几天自己拔掉了几颗牙,算计着没上医院少花了多少钱。
说到钱,有件高平最气不过的事。一个叫詹昂泉的小伙子,当年只有16岁,父亲病逝,母亲改嫁,从杭州走时跟老王借了3000块钱,说是回家还债后好好做人,再还钱回来。几年过去了,音信全无。老王写信去问,小伙子回信说:“3000元钱只是让你少帮了大约十五六个人,可是现在也有你帮过的人在帮你啊,你也没有亏本。这比你自己养儿养女好,名誉也有了,孝顺的人反而更多了……”
“这还不算。还有赖吃赖喝不走的,还有偷东西的,前两年还有人说他这么做违反《收养法》,这么下去有完没完啊……”高平气呼呼地说:“所以我明确说:吃的穿的我给你买,但绝对不会给你钱,让你给他们花去!”
话虽这么说,高平的公司却几乎成了老王的第二“庇护所”,长时间找不到工作的人,都被老王塞到这里来“实习”。高平通常都会接受,但也有一些,让他不知所措。不久前,他就开除了一个姓戴的小伙子。
老王于是三天两头跑来求情:“他小,知错了,挺后悔的。你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其实小戴很聪明,学东西快,将来没准儿能帮你……”
高平说:“那些肯学的,能吃苦的,我愿意帮;这些有少爷脾气、不懂分寸的,我不帮。”
高平还为老王制作了一个网站,叫“好人王万林”,主页里大大地画了一幅雷锋的像:“我心里觉得他比雷锋还好。”但高平负担不了网站大量内容的输入工作,他四处发邮件征集志愿者,“其实只要帮我打打字,扫扫照片就行。”但应者寥寥。
高平常劝老王:我现在有能力了,你就住到我家里去,100多平米带空调的大房子,舒舒服服的,抱抱孙子,多好!你好事也做得够多了,到此为止吧。
可老王不愿意。他背后告诉我,洪亮、志军虽然嘴上不说,可他知道,他们心里也不同意他继续帮助别人。“我也不指着他们赞成,”老王眨巴眨巴眼睛,“高平、洪亮都说,等我老了,他们养着我,有这话,我知足了。”
“我碰着了,帮了他们一把,大多数没走歪路―――这就值了!”
我问王万林,那些离开的孩子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他找出孩子们的信给我看。
800多封信,装了半个米袋子,昏黄的灯光下,他扬着头,眯起眼睛一封封挑拣。这是他下班后惟一的娱乐,一张张深深浅浅的字迹,写着一些除了老王,没人再会关心的事情。
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样,不知道何时才能报您的知遇之恩,我这个人挺傻的,您也知道在这个社会里学会生存是不简单的,朋友不可靠,老乡不可靠,人际关系又复杂,我又不善于说话和拍马屁,所以有很多事情我都错过了机会。所以说我好烦,我有些不敢跟您联系,因为我有些自卑,好多事情我都失败了,我不如很多人那么有能力。现在好多事情都是要用钱才能解决的,我也不敢想太多,只能说做个老实人吧……
广东 王建华
我现在在广东东莞,在一个电子厂工作。工作时间是9小时10元钱,加班1小时1.1元,工资不怎么高,或许也太低了,不过我相信自己以后一定能干出一翻(番)自己的事业的。虽然,只是虽然,暂时有些困难。
我原本在福建安溪县,也就是四五月前,在那里做铁花,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想一下我刚准备来的时候花的钱和父亲期望的眼神,我当时在心底就下定决心,挣不到钱,永不回家。可老板只给了我50元钱,一个多月呀,就让我走……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我选择了东莞……我先找到了一个印刷厂做临时工,干了18天后,货已做完,发给我24.8元钱,让我自己找工作……不过我对自己不久的将来已(依)然充满信心……我现在除了每天工作9小时外,另加班四五个小时,一天就有了15元钱左右的收入,除了吃饭住宿,一个月或许还有350元的收入。我现在已经拿到了高中毕业证,晚上还自读计算机,虽然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但我觉得现在的辛苦如果能换来明天的幸福是值得的。
东莞 甲甲
我从杭州回来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生活的强者,当了电工以后,每次故障排除我不图驾轻就熟,而是用全新的姿态去接受更有挑战性的工作,虽遭各种磨难,但不后悔。我觉得人生最大的乐趣就在于钻研、体验,就在于坚定向前,之后达到自己预期的目标……可是我最近一段时间思想有点波动,很多时候,想自己是不是活得太累了,是不是对人生有着太多的幻想。每当清晨,我站在我家阳台默默看着东方太阳升起、映红天空时,我心中也似有一个火球在燃烧,问我自己该怎样去生活、去奋斗才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我真的很想见到您,和您倾诉……
舒城县 杨传庚
打开一封,老王就叨念着这个人的事儿。讲到他去看一个“儿子”新生的女儿,发现那人家里都没有给孩子穿的衣服时,他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掉下来。他用手摸索着,从喉咙里说:“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高平、洪亮他们是运气好,人聪明,可那么多不聪明的,没啥本事的,怎么生活……”
“你没有想过通过更有能力的组织,比如政府,或者成立基金会,来帮助他们?”我问。
“我不想!”他想都没想就回答,“前两年民政局来过人,给我送了1000块钱,告诉我说:这事儿不是我应该干的,不让我干了。哼!成立基金会?那不就得有个财务,多花一分钱,就是贪污,弄不好又进去了。我不干!”
“那您就一个人这么撑下去?”
“我要是能帮就帮,实在帮不了,也只能算了。”老王叹口气,“其实我什么都明白,就是放不下。”
1995年,王万林50寿辰,他的53个“孩子”特地从全国各地赶来为他庆祝。老王拿着一张那时的合影,一个个地指给我看。
偌大的房间,被两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撑满了,他挤在床缝当中,戴着花镜,把照片凑到台灯下,那么认真地辨认着。
我问他,信不信人们常说的“好人有好报”?
“我不信。”他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这些孩子在十七八岁的岔路口上,我碰着了,帮了他们一把,大多数没走歪路―――这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