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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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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回家之祸
2003年08月06日 01:23:50

本报记者 董月玲

  在大西洋上漂了3年零10个月的陈加保,今年5月,终于可以回家了。

  陈加保是江西省吉安市安福县洲湖镇人。1999年7月,他与江西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公司签定为期3年的台湾赴南非远洋渔轮作业合同,到海外打工。合同期满后又延了10个月,于2003年5月10日回国。“我怎么都没想到,这次回家,竟给家里带来了一场灾难!”

  有个干部就说我:“跟政府做对,死日子在后头!”

  “到了广州白云机场,看见机场上的人全戴口罩,才知道非典很厉害。”陈加保说。

  他由广州入境,再转机南昌。一路上,量过7次体温并填写《健康申报卡》,12日傍晚,到了洲湖镇大亨村的家里。“我出去3年多,一共往家打过4次电话。我们差不多一年多才靠一次港,长年累月在海上漂,可以说与世隔绝。通信,得由老板找人带到台湾后再转,一封信到家起码要3个月。最后这次,我在海上漂了18个月,跟家里也没联系。船一靠港,人就得走,船东已经给我们订了回国的机票。”

  他家所在地的电话号码4月刚改号,到了镇上,陈加保也没跟家里通上话,没人接,他找了根棍子,挑着行李,走了10多里路,傍晚到家。“看到我爸爸妈妈,他眼泪就出来了。家里人都以为他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他的姐姐说。

  陈传宗有三儿一女,陈加保是小儿子,大儿子陈加来住在镇上,二儿子夫妻俩在浙江打工。“防非典,村里开过会,让我们告诉打工在外的人不准回来,我家老二一直在外头,我打电话叫他们别回来。回来了人,要向村里报告。”陈传宗说。

  听说弟弟回来了,陈加来和妻子朱银秀马上从镇里赶回村。一家人惊喜过后,忙安排陈加保隔离。“让他住最里边的屋子,隔离12天,他带回的东西都搁在包里,没敢拿出来。”

  陈家又马上向村里做了报告,村干部同意陈加保在家隔离,并每天由村医来测体温,还告诉陈家明天要向镇政府报告。

  第二天一清早,陈加来赶到镇政府,报告弟弟回家的事。“当时找的是综治办的康发林,他还做了笔录。我问他要不要把加保带到镇卫生院查身体、做隔离,他说不用了,在家隔离就行。谁知,当天下午,他们就到我家,来了11个干部。”

  下午两点,先来了7个,有一个副镇长,有镇计生办的人,还有管片干部。

  陈家大儿媳朱银秀说:“管片干部给了我们让陈加保隔离的《留观通知书》,计生办的人说要罚我钱。”“他们说我没查孕,要罚630块。我们这里,每个季度妇女都必须到镇里查一次B超,看你怀没怀孕,我讲我已经查了,这钱他们没罚成……他们打手机,又叫来4个人。”下午4点多钟,陈家来了第二拨干部。“他们是镇综治办康发林等4人,说陈加保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回来就要根据乡规民约罚款。他们还举例子教育我们,说谁谁谁,从外边回来,不但罚了1000块钱,还拉走他家的一口大猪;还有一人罚款不给,我们就把他家房(基)拆了……”

  陈加来说:“一开始,他们口开得太大,说5000块,一分都不能少!如果罚个几百块,我们也就认了。像我们这里,中上人家一年种田下来,也就能富余2000块钱。而且在农村,上半年都没钱,种田要买化肥什么的。小孩开学,也要交钱。只有到了下半年,种的东西收上来,卖出去,才有点现金。我父亲本身又有残疾,后来降到1500至2000元,家里一下也拿不出这些现金。”

  陈传宗讲:“有个干部把我叫到一旁,劝我说,你儿子从国外回来,怎么也带回了几万块钱,就拿出几千块,应付一下嘛。天,哪里带回来几万块!我讲,他刚到家,还没去南昌的公司结账。没钱,干部就叫我出去借。”我问陈加保:“你当时有没有出来?”

  他答:“我哪里还敢出来,我要出来,他们更要多罚钱。”

  “我公公借钱去了,他们又叫我老公出去找,我老公去了,他们又叫我也去,快点去找。我说我不能再去了,家里已经从外边回来了人,在路上传没传上非典也不知道,本来人人都忌讳、都怕,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人家家里跑,村里人会讲我们这一家人,怎么这样不识趣呵!我顶撞了他们,有个干部就说我:跟政府做对,死日子在后头!”

  “晚上7点多,人都回来了,也没借到钱。没钱,他们就改牵耕牛。牛已经在圈里了,他们‘咚咚咚’地过去,打开门,把牛牵出来。那是头母牛,还有一头小牛正在吃奶,母牛走了,小牛也一蹦一跳地跟着跑了。”

  陈传宗说:“我怎么能不急,我靠种田吃饭,家里8亩田,就靠这头牛耕地呵!”“这牛是他的命根子!”陈加来说。“开始,我们还没想到要凭据,牛已经牵走了,我们想不对呵,牛长着4条腿,万一没人看跑掉了,我们朝谁要呵。他们牵着牛,走了能有200米,过了松树林,被我们撵上了,跟他们要凭据,没给。可能是天黑了,又下雨,到镇上,得走20里路,牵着两头牛确实不好走,他们把牛放了,说明天开车来。”

  “我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罚款,等着我们家!”

  陈家的房子单独在一处,四周是稻田和小树林,青灰色的瓦房,落在绿树丛中。陈加保的母亲说:村支书讲我们家好隔离,邻居都隔得好远,最近的人家,也有400米远。

  7月7日,在大亨村,我见到村支书和村医。

  村支书说,他是当晚知道,第二天一早就跟村医去了陈加保家。

  我问他,非典期间,村里回来的人多吗?他说有几个。“隔离期间,陈加保有没有在村里乱跑?”“没有乱跑。”他答。

  在村医家,我问是不是每天都给隔离的陈加保测体温,村医说“哪里敢不测,不测要被吊销行医执照的。”他又翻出《体温记录本》让我看。“他都正常?”我问。“都正常。要是上了38度,我们也不敢留呵。”

  隔离期间,陈加来说自己常回家看看,送吃的,送录像带,怕弟弟在家待不住。镇综治办的人去过他在镇上的家,催过两次钱。陈加保回家的第17天,已经过了隔离期,身体正常。5月29日下午,镇政府的人再次来到大亨村的陈家。

  陈传宗说:“我跟加保在家,这次他们是开车来的,还是综治办的康发林他们。问我钱准备好了没有,我说没钱。他们到屋里转了一下,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部摩托车,南方125,是我家老二的,他们要拿这辆摩托车。我跟他们说,加保就要去公司结账了。”“他们讲,都十多天了,你们为什么不去公司结账?我讲,隔离就要12天,后来我们往公司打电话,公司说现在是非典期间,先等等,不要来。”“他们把摩托车搬到他们的车子上。我问,摩托车抵多少钱呵,他们说抵多少算多少。收条不打,抵多少钱也不说,我就让加保坐他们的车子,一路去,到乡政府找他们的领导,要收条。“他们不让加保坐,说我们的车子,你有什么资格坐?我跟他们吵起来,我问,这个车子是不是你私人的,如果是你自己花钱买的,我们可以不坐。他们说是乡政府的。我说,要是乡政府的,你有权坐,我也有,我是乡政府的一个公民呵!加保好不容易坐上乡里的车。”

  陈加保说:“走到半路,他们找个借口让我下车,然后有两个人抓住我的胳膊,拉住我,让车开跑了。我赶紧找个电话,告诉我哥,让他一定拦住镇政府的车子,留下凭据。”

  陈加来家是去镇上的必经之路。等了数分钟后,他们拦住了镇政府的车,向车上的康发林要扣车凭据。“他说,你在这里拦车,我要告你抢劫!我说,我抢劫?我还没告你抢劫哩!这摩托车是你的还是我的?你有没有买摩托车的发票?”“我们知道,他们这样做肯定违法,但又说不出具体违的是哪条法。我们当时也是最笨的想法:不管政府什么部门,哪怕是真正的执法机关,来家里抄没东西,都应该开个收据;如果东西拿去了,私分了,我们找谁要?看他们不开收据,我们就想照相,留下个证据。”

  朱银秀拿出家里的傻瓜相机,对着车子,拍了几个镜头。“没想到我这一照相,把事情闹大了。他们打手机,叫来了镇上和派出所的人。”

  “派出所的人来了,也叫他打个收据给我们,可他照样不打。说不光把摩托车拉走,还要以防非典的理由,把赶到的加保抓走。”

  朱银秀说:“他回家都17天了,都隔离完了,13号那天你们不抓,今天你们凭什么要抓?我想抢拍抓人现场,因为是傻瓜相机,怕拍不清,想近些拍,被康发林看见了,他马上追抢我的相机,我赶紧往家跑,鞋都跑掉了。进了大厅,里屋的门是锁着的,我被他抓住。我死死护住相机,他踢我的脚,头也给撞到门上。我大喊:乡政府的人打人!乡政府的人打人!”“听见叫喊,我老公还有乡政府、派出所的人都进来了,我老公扯住康发林,我才躲进门里,他还想冲进来,我死抵住门,手被门夹伤了。在救我时,我老公跟康发林他们发生了冲突。”

  陈加来接着道:“后来,我和加保被带到派出所,加保被铐上。在派出所,他们只是问话,录口供。这时,镇综治办的人把我身上的一套钥匙拿走了。我们还在派出所时,镇上的人开了两部车到我家,当时我姐姐在家。”

  陈加来的姐姐说:“是晚上7点钟的样子,我正在厨房切菜,听见外边好多人在讲话,跑出来一看,进来6个人,一来就跑到楼上,我也不敢上去,就到外边喊邻居。楼上的灯亮了,看见他们在屋里走动。下来后,他们把我弟弟刚买了两个月的南骏牌农用车开走了。我回家后,看见楼上的东西被翻乱了,我刚刚切菜用的不锈钢菜刀,也不见了。”“他们实际上是来找相机的。”朱银秀说。“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大约晚上9点钟左右,镇里人说让我们夫妻俩去看东西,我们上了他们的车子,他们一边一个,把我俩夹在中间。进了镇政府大院,里边黑漆漆的。一进院,我俩就被分开,我老公被带到另一幢楼里。”“起先,他们让我一个在镇上工作的亲戚劝我拿出相机来,问相机藏在哪儿。她走后,又来了个镇领导,逼我交出相机。还叫我;别出去,写检讨!”

  陈加来说:“我跟她分开后,他们把我带到综治办的办公室,强行让我写检讨,说我抗拒防非典,还打人。我说这个我不能写。我记得很清楚,一共6个人,他们先把灯拉灭,一起打我,打了十几分钟,这叫‘打黑’。”“开了灯,他们讲好话,劝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检讨写一下,把相机交出来就算了,我说我没犯法,为什么要写,你们凭什么打我?他们又把灯拉灭,再打。在他们打我时,我大叫了……”

  讲到这儿,陈加来脱掉上衣,在他的前胸后背、胳膊上,我看到仍有黑紫色的瘀痕。他讲自己被打后,到了县检察院,做了法医鉴定。《法医鉴定书》上写道:左胸前第三、四肋处见6×7cm青紫肿胀,左肩胛下区近脊柱旁见6×8cm青紫肿胀,左肩胛上区见3×5cm红肿,左上臂内侧远端见6×7cm青紫肿胀,右上臂远端内侧见7×8cm青紫肿胀……

  那天夜里11点钟左右,陈加保和姐夫从派出所出来,到处找陈加来。“我们找到镇政府综治办,看见他两手捧着肚子,蹲在墙角里,脸都黑了,说话很困难,很痛苦的样子。我们守着他,没敢走,怕他一个人再出什么事情。”

  “凌晨两点多,他们也熬不过,打瞌睡,就把我们放出来了。镇政府大门已经上锁,等人拿来钥匙开门走出来,已是凌晨3点多了。除了我家的农用车和摩托车,她停在派出所院里的女装摩托车也被扣到镇政府。”“我一身都疼,咳都咳不出,站着都很困难,两只脚是软的。走一走,我就要抱着肚子,蹲在地上歇会儿。”

  朱银秀说:“我们从订婚到现在,十二三年了,我从没看到他这么悲痛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从镇政府到家有一公里路,平时走顶多20分钟,这天夜里,我们扶着他走了一个钟头。”

  “这一路上,我心里头觉得很暗,觉得没有什么光明了!什么法律呵、法规呵,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理可讲!他们不过是镇综治办的人,怎么就可以随便到人家里搜查、扣没财产,随便关人、打人呢?老百姓还能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吗?还有没有活路呵!”5月30日,镇里又派人到大亨村,重新量了陈传宗家1989年盖的房子,说建筑面积超标,要罚款。“我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罚款,等着我们家!”

  “还有没有法让平民百姓过一份安稳的日子?”

  提起家里这一个多月里发生的事,陈传宗一脸无奈,他说自己种的8亩水稻减产了,

  今年的产量还不到去年的一半。“那段时间没心思干活,饭都不想吃。一个月,人瘦了十来斤。”他还说这件事,牵涉到几个家庭,几十口人。

  朱银秀的母亲跟我说:“当时心里好怕,怕她家再出什么事,她当时说过不想活了。”“有那么严重?”我问。“那可不是!她一家三口的生计被断了,他们不种田,就靠那部车子维生呵!”她还说,陈加来哥俩去南昌时,怕朱银秀一人在家想不开,她专门跑到镇上,寸步不离地陪了几天。

  朱银秀说:“这一个月,我们几个家庭根本无法过安生日子,特别是我一家,所有的钥匙都被镇政府拿去了,以至于夜里睡觉都不安心,生怕深更半夜有人闯进来。白天出门也不放心,害怕又有人来抄家。新买的汽车被拿去,一家也断了生活来源。”“这车子是借债买的,刚买两个月。我们用它给3家砖厂拉砖、送煤挣钱,停在镇政府,生意断了不说,每天还要白交三四十元的税费钱。4万多元的财产被扣在镇政府,我们当然很着急,想快点拿回来。他们讲,现在不是我们找你们,是你们要求我们了。”

  陈加来说:“一个月里,我去镇政府不下20次。要想拿回东西,我首先必须承认打人了,他们没能如愿,车子就没退我们。”

  “我们也想过打官司,上县里咨询,人家告诉我们,打官司,你们耗不起,一年半载都说不准,就算你们打赢了官司,等车子拿回来,也该报废了,快一点的办法是上访。”“我们先上到县信访办,结果转回镇里。没解决,我们心急,又去了市里,结果还是回到镇上。可能知道我们上访了,有人传话给我们家人,说这个事情大也不算大,把我陈加来枪毙是不可能的,但是抓起来,教育个三两年是可能的。老人们更害怕了,本来就扣了4万块钱的东西,人再出事,怎么办?”

  朱银秀在广东打工时,有一年是在图书馆,回家后她还自费订《读者》杂志,上访材料都是她写的。“一封要花23块钱的特快专递,我就发出去20多封。”在《冰点》收到的举报材料中,她写道:

  “请问:这天下还有没有法管一管为非作歹的‘人民公仆’?还有没有法让平民百姓过一份安稳的日子?在全党上下认真贯彻‘三个代表’的今天,在全国人民依法治国、努力建设政治文明的今天,镇政府这些‘人民公仆’竟敢如此违法罚没村民财物,坚决不打收据,不准留下证据,打人并迫人写检讨,请问:公理何在?党纪何在?法制何在?”“我的小家庭已经断绝生活来源,多少亲戚都被牵连,我们夫妻8年辛苦打工的成果,眼看化为灰烬。”“请给我们平民百姓一个合法生存的权利吧!我们恳求你们协助解决,恳请上级领导机关严肃查处这件事,要求洲湖镇政府:善待百姓,尊重百姓!立即停止对我们的侵害,退回我们的汽车、摩托车等家庭财产以及所有钥匙,还我们一个祥和生存、生活、生产的起码的环境。”

  知道他们告状的事,朱银秀说当时家里人、村里人,几乎所有人都劝我们,别再上访了,不要告了。“政府是铁门槛,你们迈不过去的!他们都怕。”“我们双方的父母,也找了村干部,请他们到镇政府说情。村支书去镇里3趟,村文书去了5趟,求他们退回我们的车子。我姐姐跟康发林的姐姐是邻居,我姐姐去她家里求情,能不能私了,把车子还回来。”“最后,实在没办法,我们也走累了,也拖不起,更不想让父母担惊受怕、心痛,只好委曲求全,只能认了。”

  一个月后,7月1日傍晚,村文书朱逢时和陈加来父子,又去镇政府求情。经修改,陈加来的第8份检讨书,总算被通过了:综治办的领导:我向你们做如下实事求是且诚恳的检讨。

  1,自5月29日事情发生后,没有马上向你汇报和依靠当地镇领导来解决问题。

  2,事发之后,没有按照程序,就越级上访,增添了你们领导干部的麻烦,同时有损当地政府的名誉。

  3,在这里还要向你和康部长道歉,道歉理由如下:在有关非典的非常时期,镇工作人员抄取物资,暂抵罚款,我们取证的要求,政府应该理解。同时在执罚人等没有想补证的念头下,我们拍照取证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的错就错在,当康部长追缴我妻手中的相机至家内房间门口,我妻急大声呼救,我闻声赶去,抓住他就给了他一拳,妻才得以脱身,我没有克制自己,一时冲动,对对方以打相报的行为是不明智的,更不能以自卫来为自己辩护,我应该以合法的理由制止康部长,不再打人才是正确的(改为:制止事态的发展),然后及时地向镇领导汇报此事,可我没有这样做,在此为我这种①目无领导,②以打相报的行为向你和康部长进行道歉。

  4,请求政府退归还我的车辆等财物。陈加来2003年7月1日镇里还决定罚款:罚陈加保非典期间回来1000元,罚陈加来打人赔医疗费400元,罚陈传宗建房超标600元,农用车的地税300元。当场交上2300元现金后,陈加来才拿回自己的车子。

  说到这儿,32岁的陈加来,长叹了一口粗气,眼圈红着道:“咳,委屈了!没办法,只能委曲求全!我们被打,白打,还要赔人家的医药费;我们的车子被扣了一个多月,损失也是白损失。最后,还要给人家写检讨,向人家道歉,还要被罚款。我心里憋着冤屈,可又没地方说啊!”

  “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个说服教育工作的”

  在洲湖镇政府,我先找到镇综治办的王部长,他说自己没参与,不接受采访,起身走掉了。后来,镇书记让人叫来综治办的康发林。

  康发林说,5月13日,也就是陈加保回家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去陈家的目的是“说服教育”。“正是非典的高峰期,告诉他们该怎么隔离。”

  我问:“该怎么隔离呢?”他答:“在家隔离。”我问他罚款的事,他说没有罚。“听说你们还牵牛了?”

  康发林讲,那只是吓唬吓唬他们,没有牵,当时天快黑了,又下雨。“去他家的路好难走。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们都是走路去的。我们就是这样,再远的地方,我们也要把工作做到。”康发林还表示说。

  我问:“他刚回来,万一是个疑似病人,你们一下午去了十多人,不危险吗?”“我们只去了4个。”他答。

  康发林说5月29日他们第二次去陈家,主要是回访。“看看他隔离情况怎么样,我们要善始善终,对他们起到保护作用。”“那怎么又发生拉摩托车的事?”我问。

  他讲:“我们又提到上次的保证金问题,他说要钱没有。我们就采取措施,以物抵钱,当时他也同意了。”

  我问:“他的隔离期已满,又没发现问题,那你们的保证金,还有收的必要吗?”

  康发林道:“他是他们村第一个回来的,第一个就没交。我们绝对不是为钱去的,更不是想发‘非典财’,人命都没有了,要钱还有什么用,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个说服教育工作的。”“在隔离期间,你们有没有往他家打个电话,告诉他该怎么更好地隔离呢?”

  他说没有打。

  谈起后来的事,康发林站起来说:“他们打人了!”起初坚决不同意我录音的他,这时指着录音机,叫我一定录上,说这个很重要。

  我问:“是在街上打的,还是在屋里打的?”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地说:“他们一家人把我打进屋里,打我好几拳,好痛呵!我现在还在吃药、治疗。”接着,他又补充道;“后来,她(朱银秀)姐姐还到我姐姐家,威胁我们家人。”“怎样威胁的?”我追问。“她姐姐说,这个事情,你弟弟怎么怎么了,如果出了事情,要你弟弟负责。他(陈加来)这个人,不但不承认打人,还说我们打了他,叫他写检查他也不写。”“29日那天,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后来再就没什么了。”他答。

  我问:“当天夜里在镇政府,说有6个人打了他,你也在?”

  康发林说:“我不知道。”“他家的车是谁扣的?”“我也不知道。”“最后到底罚没罚款?”康发林仍然说“不知道”。

  在安福县“防非”指挥中心,一位姓刘的主任对我说,对于本地外出务工人员,防非期间主要采取“堵、控、隔”的措施,县里没叫罚款。后来还专门出了文件,制止“乡规民约”中收取保证金、隔离费等做法。他给我看了安福县出台的相关文件。

  5月18日安福县《关于严明纪律进一步做好“非典”防治工作的紧急通知》中明确说:坚决制止和纠正乱收费、乱罚款。严禁依据乡规民约向返乡的外出务工人员收取任何观察费、检查费、隔离费、押金和保证金。已经收缴的费用,搬走的个人物品要立即退还。

  6月27日,安福县又出了同样的“紧急通知”,再次要求:“押金、押物,限期在7月10日前如数退还给当事人。”

  回家一个多月了,朱银秀说很少看见陈加保笑。“他觉得给家里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心里很内疚,人很压抑。”陈加保告诉我,镇上有3个像他这样在南非打工的年轻人,死掉了。“在船上,我们每天要干十七八个小时的活,最多一次,48小时才让我们睡两个钟头。一个月,我们也就挣130美金。回家才一个月,就让家里损失了一万多块。自己死里逃生挣下的钱,拿命换来的钱,这样花掉,心里不甘。”

  离开安福县的前晚,我和朱银秀住一个房间。三更半夜,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问我:“你说,他们以后,会不会对我们家打击报复?”

  8月5日,记者打电话给陈加来,问那些罚金镇里是否按县里的文件规定退给他们了。陈说,没有,连收据也没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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