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哲学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顶峰,又蕴涵和预示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倾覆和现、当代的某些重要思想,它是通达西方哲学以至整个思想文化的一把钥匙。
■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印证了我国西学研究的艰难历程,两个译本体现了师生两代乃至几代学者矢志不渝的求真精神。
1950年,黑格尔的名著《小逻辑》中译
本首次出版,去年岁末,它的一个新译本《小逻辑》又悄然问世。旧本译者贺麟先生已然仙逝,新本译者梁志学先生也步入了古稀之年。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印证了我国西学研究的艰难历程,两个译本体现了师生两代乃至几代学者矢志不渝的求真精神。 黑格尔的哲学是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组成部分之一,他的辩证法又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先驱,因此在改革开放以前很长的时间里,他是少数可以被翻译介绍的西方经典作家之一。贺先生翻译《小逻辑》,研究黑格尔,始终要按照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论述,站在“揭露和批判”的立场上来理解。在译著的序中,他要介绍列宁研究黑格尔的著作,介绍自己学习马列经典著作的体会,在正文中,他要以脚注的方式标明马、恩、列著作中评论和引证黑格尔相关思想的页码。所有这些,一方面显示出贺先生真正是在马列主义的指导下进行研究,心悦诚服、中规中矩,另一方面似乎也是理直气壮地告诉给读者,黑格尔及其思想十分重要。这种论证方式虽然巧妙,却有一个很大的弊病,好像贺先生只知道马、恩、列的相关论述,其他一概不知,甚或好像对黑格尔除马、恩、列有研究论述外再无他人。多少年以后,当贺先生的论述成为纯粹的文本,谁能保证研究黑格尔的读者不会产生以上印象呢?
历史的发展也许正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充满了否定之否定的精神,通过这样的否定,历史得到进步。当年追随贺先生的梁先生,今天成为硕果累累的德国古典哲学研究专家:梁先生不仅完成了五卷本的费希特译著,而且为贺先生喜爱的《小逻辑》推出了一个新译本。这种学习辩证法大师的过程也许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体现了历史发展的辩证法。新译本无疑是有进步的。但是在我看来,新译本的进步主要不在于第一次从德文原版译出,也不在于一些具体翻译细节上的改进,更不在于将书名恢复为《小逻辑》,而主要在于它所体现出来的学术理念和学术精神。
新译本的序是张世英先生写的。张先生认为,黑格尔哲学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顶峰,又蕴涵和预示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倾覆和现、当代的某些重要思想。不懂黑格尔哲学特别是他的逻辑学,就既难于理解西方古典哲学,也难于理解西方现、当代哲学,它是通达西方哲学以至整个思想文化的一把钥匙。
在翻译注释中,梁先生同样注明了马克思、恩格斯相关论述的出处。但是,梁先生还做了一些贺先生没有做的工作。一方面,他在注释黑格尔的逻辑思想的时候,结合考察了黑格尔的其他一些著作,比如《哲学史讲演录》,从而使黑格尔的思想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费希特、谢林等人的思想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他把黑格尔的思想与西方历史上的一些典故、轶事、诗歌、谚语等等联系起来,从而使黑格尔的思想融入整个西方思想文化的历史。通过这样的注释,读者看到和理解的黑格尔就不是一个仅仅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相关的哲学家,而是西方哲学中乃至思想文化史上的一个前有来者、后有继人,与历史、思想和文化息息相通的思想家。
“Sein”的翻译问题很引人注目。在1980年的译序中,贺先生谈了11个译名,其中包括“Sein”以及与它相关的“Dasein”和“Existenz”。梁先生的译本虽然在“Sein”的译名上遵循贺先生,仍然采用“存在”的译法,但是他在后记中指出,“近几年来,关于如何理解和翻译Sein的问题,我们的学者已经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但这里的情况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看来还得继续加以研讨”。梁先生所说的“改进意见”已经不是贺先生所谈论的把Sein翻译为“存在”还是翻译为“有”,谁优谁劣,而是今天许多人所谈的把Sein翻译为“是”还是“存在”,孰是孰非。
Sein是黑格尔逻辑学的初始概念,如果想到他是从逻辑出发,因而是从逻辑寻求开端,那么把Sein理解为“A是B”中的那个“是”,则是显然的,至少是自然的。这个概念难于理解,绝不是简单地因为黑格尔的著作语言晦涩,也不是仅仅因为它上溯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直至巴门尼德,下达当代的胡塞尔到海德格尔,因而复杂万分。这里,东西方语言思想文化背景的差异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从中国人的语言和思想方式出发,谈论“有”和“无”是自然的,谈论“存在”与“虚无”也容易理解,惟独谈论“是”好像会让人有些不知所云。从学术的角度说,翻译的问题绝不能满足于自说自话,归根到底还是如何理解西学。如果我们的语言和思想方式成为一种先入为主的意见,成为一种固定的无法逾越的框架,那么它们同样会成为我们理解西学的一种人为束缚。“是”与“存在”乃是对Sein的根本不同的理解。提出“是”的理解恰恰是对既定的“存在”的理解的一种否定,因此是一种进步。但是,正因为它是一种否定,代价可能就会很大:已经读过的文献需要重新阅读,已经翻译的文献需要慎重对待,已经形成的结论需要重新考虑,因此才会有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刻骨铭心的感受。指出这里的问题,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翻译提出了问题,梁先生的学者风范跃然纸上。
一本重要的哲学著作值得反复学习和深入研究。一部名著的多个译本恰恰是这种学习和研究的体现。从《小逻辑》到《逻辑学》,告诉我们一个不那么辩证的学术道理:经典就是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