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身世,灰色的成长,我不相信上天用尽心机安排这么多苦难给一个人,给一个家族,就只是让他承受苦难
昨夜刮了一场风,夜里我并不知道,我睡在深深的楼群里,那么多面目相同的人,风很难找到我。早晨看到屋子里满桌满地的尘土,才知道它来过了。
随风而来的还有雨。我看见昨夜我翻开的书被它们合上了,我合着的书又被它们翻开了。风翻着书,雨来读,它们走南闯北到过那么多地方,有什么读不懂呢?读得泪痕斑驳。
但也许,风雨不会像我那么恣情,这只是给我的一个警示:风雨已经盯上我,它们终于又找到我了。
那时候我还很小,每一阵风过,我都疑神疑鬼,它们却只是戏弄戏弄我,把我的风筝刮跑,吹平我踩在河滩上的脚印,让我找不到回去的路。而对一个老人,它们就远没这么客气。有我那一年,祖母已年过花甲,那场雨一点前兆都没显,劈里啪啦就来了。祖母正在南洼地里,听见雨声她扔下锄头抱起我就往家跑。风刮得庄稼东倒西歪挡严了小路,小脚的祖母也不知跌了几跤,回去后,我没事,头发都没淋湿,祖母的左臂却摔折了,从此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听使唤了。那时她的儿子、儿媳正在鄂北的一个农场中修补刚刚被一场暴风雨撕裂的房子,用棉花秆编成的墙壁,四面透风,蚊虫横行。
作为一个计划外人口,在我成长的那个豫西南的小村庄里,人们都叫我“黑娃”,半是玩笑,半是同情。我有一个姐姐,但上天作弄,有点智障,父母申请二胎未准,只好铤而走险。母亲躲在老家,生我后第23天便被单位召回,随身带去的,还有一个在镇卫生所弄来的死婴,那是我的替身。母亲带着它孤行千里,以便应付上面的追查。是生了,但已经死了……这个善良而懦弱的女人一次次屈辱而倔强地辩解,以求能躲过对超生的惩罚。然而,却并未成功,在强大的政策面前,一切显得那样的无力与苍白。
为了养活我,祖母几乎跑遍了周围所有的村庄给我借奶水。许多年后,有一次走在路上,祖母热情地和一个面目痴呆的女人说话,可人家根本就不搭腔。过去之后,祖母才说:你小时候还吃过她的奶哩……我回头看那个嘴角流着口水的女人,眼泪就来了。
我又想起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久治不好,着一点凉风,淋一点小雨,都要蔫上几天,祖母怕我夭折,就加入了教会,每次饭前她都要跪在耶稣像前祷告。祖母从来不说把我养大是她的功劳,说那是主可怜我们闻家,给我们闻家留后,是主保佑我。我信。实际上,祖母信奉所有的神灵,包括我整个家族的逝去者,那些在土地上劳累一辈子的人,在死亡之后才被赋予的那一点点神秘力量,不管真假,都被祖母拿来供奉,以求他们保佑我长大成人。他们功不可没,我都信。
不然,我们这一家何以挨到今天?何以度过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
被风雨带走的,还有父母的青春年华。在那些冬天的日子里,他们每天都要拖上一车白菜到一个叫长滩的小镇街头叫卖,有时生意不好,一站一整天,就饿上一整天,连个烧饼都不舍得买来吃,寒风肆虐中只有紧靠着取暖,相濡以沫。日子终于好起来,可父母却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他们的好胃口也永远被北风带走,谁也要不回来了,吃凉喝热都由不得自己。
家里的房子也陪着人受罪,风雨摇倒了南山墙,我们搬到北间,后来北山墙也塌了半截,我们只好睡到当堂。房子上补着各色的土坯、砖头、塑料袋,弄得像个叫花子。11岁那个夏天,雨大极了,我们家的房子在村子边儿上,风雨正要拿它来发发威,给全村的房屋、人畜们看。雨刚砸到房顶便被风卷成水雾向上翻去,屋瓦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房子似乎在一个劲儿地抖动。我害怕极了,死命拽着祖母,要逃出去,但她却不以为然,忙着找大碗小盆接屋里的漏雨。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房子已有百十多岁,祖母12岁逃荒到这儿,在这屋里住了60多年,经过的大风大浪,她自己都记不清,已很难再有什么,能彻底撼动这座老房子和它的主人。最后,雨看吓不住我们,就和风一起,推倒了院子旁的一棵大桐树。
以前我总羡慕树,认为它比人站得稳、活得长。它们不仅有枝叶,还有根须,不像人只知道往上生长,弄得头重脚轻,一场风,一阵雨后,人往往就找不着自己了。现在我终于明白,风平浪静一片死寂的日子真的很难想像,人会活成什么样子。没有什么能躲过风雨,连岁月都由它们延续。但我可以尽量少受风雨,我逃出村庄,来到城市,努力追求另一种生活。
我以为它们再也找不到我了,可它们还是找来了,它们弄皱我的书,弄脏我的桌子,是什么意思?如果将来没有出路,我会不会再回到那个村庄,娶妻生子,在田间地头和南风北雨纠缠一辈子?无法预料!
可我已离得太远、太久,已无法敏锐感知那个世界的细微变化。而风雨似乎还是从前的风雨,不像人,在慢慢长大的同时渐渐老去。它们不会老,没有谁见到他小时候遇上过的风或雨在岁月中变得气喘吁吁。我把它们想像成一种大而无形的东西,且青春永驻。一年一年,年轻心狠的它们在你不知不觉中带走一些人,一些事。
2003年春天,非典袭来,我担心祖母,就固执地请假回乡,祖母又怪罪又欢喜,一个劲儿地说,不知道你回来,没什么好吃的……又说要是夏天回来就好了,到那时梨子就能吃了。我望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想起从前的那些岁月,每一年的春夏,祖母都要守着它,给它施肥,巴望它快一点挂果成熟。那些又大又好的梨子早在树上时,就被祖母注意,作为重点保护对象,飞鸟不能吃,亲戚不能吃,那是留给我的,然而往往等不到它们成熟,梨子便所剩无几。我永远记得祖母在一场场风雨过后,一个个拾起掉在地上的梨子时的痛惜与无奈;我永远记得每次回乡,祖母宝贝似地捧出她藏在柜子里的水果或点心时的欣慰与欢喜。那些岁月啊,幸福始终与苦难相随。
这次回去,祖母第一次没有催我返校,她是担心我。没过多久,非典疫情加重,全国戒严,连村头路口都设了关卡,学校也不让我此时返校。我就穿着我们医学生的白大褂,和村医阮叔一起,每天奔走在村前寨后,给那些在外打工、刚从非典肆虐之地逃回来而被暂时隔离的乡亲们测量体温,风雨不歇,无所畏惧。我在证明自己,证明给那些知道我坎坷身世的父老乡亲们看,证明给那些曾经为难过我的凄风冷雨们看,更证明给与我相依为命的至爱亲人们看,我已长大成人。
黑色的身世,灰色的成长,我不相信上天用尽心机安排这么多苦难给一个人,给一个家族,就只是让他承受苦难。我的生命走到今天,因为受到过太多的救助与恩惠,因为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与梦想,已渐渐显现出它应有的色调,鲜艳如血、淡然如云而又激越似火。
在我改姓埋名、远走他乡的那些年月里,亲戚们担心老宅倒掉,就请祖母搬出同住,却被祖母一一拒绝。她说要是她搬出去,这房子就空了,没了人气,离倒也不远了……只要有人住,有人撑着,房子是不会倒的。祖母以八十高龄,与风雨相伴,死死捍卫着我们这个苦难家族气息奄奄的命脉与根基,守候着她的儿孙们有朝一日带着平安与荣耀归来。那些梨子年复一年消逝风中,那些祈愿年复一年融入生命,此生都不会背弃。
每个假期回去,祖母都会说起我的生日,要我一定记住。我知道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的生命便不属于哪一个人,他是这个家族延续与兴旺的惟一梦想,是这个家族一代又一代人未竟追求的惟一希望。我也知道终有一天祖母会离我而去,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人替我如此操心,再没有人会把我的生日记得如此牢固,我将独面风雨。
它们欺负掉了一代人,欺负老了一代人,现在轮到我,但我已不像许多年前那样怕事,它们太低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