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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由观察到参与
2004年02月11日 00:01:23

本报记者 董月玲

  “你们应该采访郝曦。
”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说郝曦是个英国人,独立制片人,主要拍中国的纪录片,在英国BBC播放。

  一个偶然的机会,郝曦(Stephen Hallett)接触到了中国的“金钥匙工程”,这是一个专帮盲童接受教育的民间机构,郝曦一直和它保持联系,并为它做事。2003年10月,郝曦又到中国,这次是专程替“金钥匙”工作的。

  “本来是帮助盲孩子的,可是现在,郝曦自己的眼睛也快要看不见了。”

  郝曦是这样总结自己在中国经历的:“由一名观察者,转变为一名参与者。”

  “在中国时,我极力回避现实,不愿意打碎心中的梦想”

  见到郝曦后,让人惊讶的是他能讲一口流利且标准的汉语,跟个播音员似的。迄今为止,郝曦在中国待的时间比在英国还要长,他说自己从小就跟中国有渊源,中国曾是他心中的梦。

  郝曦出生在坦桑尼亚,父亲是位研究非洲历史的大学教授,11岁时,他们全家搬到了南非的开普敦。

  当时南非是白人政府统治,种族矛盾很激烈。1976年,郝曦目睹了几次大规模的学生游行,反对种族隔离。他的父亲因为是英国人,说话相对自由,公开发表言论反对种族隔离,参加学生游行。

  每到周未,郝曦的父母请大学里的同事和学生到家里聚会。郝曦站在边上听大人们慷慨激昂地高谈阔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郝曦从小就对政治感兴趣。

  郝曦每天上学路过一所华人学校,校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边写有中文。“我很好奇,但看不懂,只是觉得很漂亮。我有一个收音机,短波能听到北京的声音,那时中国还在‘文化大革命’,我看到不少宣传画,比如中国的女孩子穿着绿军装在果园里摘桃子、摘苹果什么的,我觉得特别特别美。中国对我有两种诱惑:一种是像天堂一样;一种是特别神秘。”

  有一年暑假,郝曦跟家人回英国。一天,在地下道里遇见个年轻人,长长的头发,打扮像个嬉皮士。“你猜他蹲在地上卖什么?卖的全是《毛主席语录》,中文英文都有。我立马买了几本,但看不懂,英文的也看不懂。这些书在南非当时算是禁书,可我非要带回去,妈妈很担心。到了南非,在机场海关检查时,我爸爸也带了一本历史书,他主动跟海关人讲了,要他查一下,那个人拿出一个大本查那书是否是禁书,结果找不到,他烦了,我们就过关了。这样,我把《毛主席语录》带到南非”。

  “我当时虽然才十几岁,但挺极端。我在家弹钢琴,弹的是《国际歌》和《东方红》。有一天,一个警察跑到我家里,审问我半天。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有意识到这样很危险,只是觉得好玩、刺激。后来我才知道,这样做非常危险,当时南非时常抓人、暗杀人,如果我们家是黑人早就完蛋了。”

  郝曦的父亲有一个白人朋友亲共产党,曾被抓蹲过监狱,出狱后回了老家,一个美丽的大草原。“我们去他家玩,住在那儿。第二天,一个邻居跑来说:今天下午警察要来检查,听说你家有外人住。我父母一听就着急了,他们担心我的那些小红书,一旦被搜出来,会给朋友带来很大麻烦。最后,我们举行了一个家庭仪式,就在大草原上把这些书全部烧了。可是书的塑料封面烧不着,只好把它埋到地下”。

  有了这些经历后,郝曦越发对中国有兴趣,他说非学中文不可。这样,郝曦回英国读大学时,进了利兹大学中文系。学中文不久,他对中国有了一些了解,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的兴趣从政治转向了中国文化。1980年,刚20岁的郝曦来到北京语言学院,继续学习中文。

  “真的到中国来,我很激动。我们是从香港坐火车到广州的,到广州是晚上。那时候的广州街头没有霓虹灯,点着40W的小灯泡,特别暗。但我当时的心理是,很愿意把中国看得美好。我写信告诉父母:站在广州街头感觉很神秘,只能听见自行车铃铛‘丁零、丁零’的声音。到北京了,我又写信告诉家里:北京就像一个大村子,没有高楼大厦,都是平房,北京比我想像得自由。”

  寒假郝曦一人去西北旅行。“这时我才发现,人们生活得比较苦,也比较恐怖。在西安,我认识了几个年轻人,第二天他们就被警察找去盘问,再也不敢见我。因为小时候把中国当成一个梦,所以在中国时,我极力回避现实,不愿意打碎心中的梦想。转过年我回了英国,大学毕业后,我又到了中国,在人大读研究生。之后,我基本上都待在中国。”

  这期间,郝曦与一位北京姑娘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婚后住在丈母娘家。他去中国农业大学教过英语,“中国是个农业大国,要想了解它,就得了解农村,了解农民。”后来,他又去了“国际学校”教中文。

  一天,郝曦带孩子去北京的雍和宫,在那儿,他遇见一位叫戈雷的英国人。

  “我希望自己能由一个观察者,变成一个参与者”

  戈雷年轻时到过中国,是路透社驻中国记者,当时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香港的一些红卫兵在造反时被政府拘禁后,北京的红卫兵进行声援,火烧英国使馆,而一些在京的英国人也受到株连,戈雷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软禁在了驻地,不准任何人接触,独自待了3年。回英国后,他写了一本自己经历的书,引起轰动,戈雷成了一个作家,名气很大,但他始终不敢回中国。直到1988年底,他带着一个摄制小组来中国,准备拍一部电视片《重返北京》。

  郝曦和戈雷就这样在雍和宫里碰上了,他俩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郝曦这会儿的年纪,跟戈雷在中国时差不多,可他被软禁了3年,哪儿也没去。知道郝曦在中国的生活,戈雷非常感叹,觉得中国变化太大了:“看你现在在北京生活得多么自由,不但可以跟中国人结婚,还可以住到中国人家里去。”

  郝曦正在研究北京历史,北京的胡同,包括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跑遍了。戈雷觉得郝曦对北京非常了解,中文说得又流利,就请他做自己电视片的制片人,郝曦第一次参加拍摄纪录片。

  “我非常喜欢纪录片,可以直接反映一个社会或一个群体的生活,西方人也需要通过纪录片来了解中国。这时,我在中国已经待了多年,特别想自己拍反映中国文化的纪录片。”郝曦于1989年回到英国,但1990年就又回来了。这次,他是以独立制片人的身份回中国拍纪录片。

  郝曦拍的第一部片子叫《北京摇滚》,拍的是崔健。“他的音乐很有特色、独一无二,在当时年轻人中影响很大,像《一无所有》、《南泥湾》、《一块红布》等。片子在英国播出后很轰动,后来在戛纳电影节上还获了奖。”在中国拍片,到英国播放,郝曦两国来回跑。他拍了十几部反映中国文化、环保的纪录片。

  他还在陕北拍过一部一小时的纪录片,郝曦说这是他拍片空间最大、最自由的一次。拍了两个月,没人干涉,当地干部很支持,想拍什么就拍什么。“陕北文化很有意思,这里几千年前竟然是森林,现在人们还住在窑洞里。我认为中国的风水就是从黄土高原上流出来的”。

  “一部好的纪录片,应该很客观、真实地纪录某一件事情,通过人的正常生活来叙述,带有故事性。我们这部片子叫《黄土高原上的妇女》,拍了两个女人,一个结婚,一个生孩子。”

  在当地,他们住在窑洞里,天天坐着摩托车,到处打听谁家有人结婚。还真找到了一个,他们跟拍,但是那个小伙子不愿意结婚,说在外面赚的钱还不够。最后,在老父亲的压力下他还是从外边回来结婚了,办婚礼酒席时,家里请来了当地有名的民歌手,唱了很多曲子。

  “有一个妇女生孩子,我们赶到她家窑洞时孩子已经出世了。按照中国的风俗,女人坐月子外人尤其是男人不能随便进的。我们站在窑洞门口,没想到那个女人在里边大喊:让他们进来!”

  这家是个超生户,已经有两个女孩了,但婆婆非让媳妇生个男孩。“那个女的躺在炕上,刚生出的孩子放在老远,是个男孩,但她也不抱。我问:你怎么不抱他?那女的说,我不想生,是婆婆非让我生。第二胎时已经被罚款了,这个肯定还要罚,家具已经被拉走了,这孩子她说养不起,她叫我们:你们把孩子带走!

  “她丈夫是个非常好的人,是放羊的。她公公很传统,我们采访了他,他说家里非得有个男孩,这样才踏实,老了也不害怕。”

  郝曦说他们跟这家人处得很好。这个女人告诉他们,自己一是怕罚款,二是怕做绝育手术,因为村里一些女人做手术时就在窑洞里,做完以后,许多人生病了。

  后来,郝曦又去重庆,拍下岗女工的纪录片。“这时已经是1998年,我开始关注这些问题:中国的弱势群体在改革开放中境况怎样,他们的权益是否受到保护,到底生活得怎样?像我们拍的那个女工,突然下岗了,又跟丈夫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住在父亲家,女儿想学舞蹈但没钱。那个女工告诉我们,刚下岗时,她曾想跳长江,一个人在江边徘徊了很久。”

  郝曦说,在中国待的时间越长,他越能理解中国人的想法。

  “促使我转变的还有一个原因,在我拍片时,认识了一些人,相处后很有感情。见到他们生活得很难、很苦,拍他们却又帮不了他们,我好像只是在利用他们。他们越苦、越有事,或者说事情越糟,我们拍出的东西就越刺激、越轰动,越能吸引人的注意,这使我心里一直很矛盾,我只是在利用或使用别人,而不是在帮助别人。我经常深思:在两种文化之间,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在中国拍纪录片,我是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去做,可仅仅做一个观察者是不够的,我希望自己能由一个观察者,变成一个参与者,能找到一个最佳结合点,把我的经历、特长,最关心的问题结合起来,开始新的生活道路。”

  “重要的是要坚持下去,要具体地做事”

  1998年,在伦敦。一天,郝曦接到了一个通知,说“英中文化协会”有一场报告会,是介绍中国盲人的。在这场报告会上,郝曦认识了一个叫徐白仑的中国老人。

  徐白仑是一位经历传奇的盲人,他曾是个明眼人,搞建筑设计的。“文革”中,他做眼手术时,赶上医院停电,导致手术失败,眼睛大出血而失明。失明后,他创办了全国第一份盲童刊物《盲童文学》,后来,又组建了帮助盲童接受教育的“金钥匙工程”。

  在报告会上,徐白仑讲了当时他们正在广西做的一个项目,帮视障儿童到学校随班就读,他还讲了许多盲孩子的故事,听得郝曦非常感动。“我当场站起来说,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这些孩子,在伦敦的朋友们,也想想办法帮帮他们,比如我们可以搞募捐、筹些钱,找些资料……”第二年,郝曦自己在英国办了个小的慈善机构“英华盲人教育基金会”。他们在英国搞募捐,帮中国的盲人解决去英国读书的奖学金,给泰安仁爱康复中心捐钱,解决一些盲学生在中国接受培训的费用,向一些盲人提供盲文打字机等。

  “因为我们只有几个人,又是业余的,所以做的事情不是太多。但我从此与中国残疾人的接触却越来越多,中国残疾人的生活还是太苦了。当时,我只是对中国的弱势群体感兴趣,还没想进入这个领域工作。这些年,我一直与‘金钥匙’保持联系,跟徐白仑接触越多,我越想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们。‘金钥匙工程’,就是给每个视障儿童一把打开进入主流社会的钥匙。”

  在英国,盲童接受的是“全纳”教育,这是一种比较先进的教育理念。郝曦帮助徐白仑收集有关资料,2001年,郝曦作为志愿者去内蒙古搞师资培训。2003年10月他再次去内蒙古,陪同欧洲专家考察“金钥匙工程”的一个项目。

  在视障人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是全盲,更多的人属于低视力,能看见一点儿,但如果不照顾他们,往往上不了学;上不了学,就学不到生活技能,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在中国,只有大城市里才有盲校,在偏僻的乡村,这些孩子往往只能待在家里。

  现在,“金钥匙工程”在内蒙古开发出800多个视障孩子,让他们跟健全孩子一起随班就读。对1400多名教师进行培训,向孩子提供注视器,像放大镜,还有小黑板、台灯等。

  这件事是1998年开始的,首先要下去找到这些孩子。大草原上人住得分散,要到处张贴广告,还要跟在校的小学生讲,看见视障孩子让他们到学校来。郝曦说,现在已经找到820个孩子,在全自治区估计有2000个视障儿童,现在还没有全找到。

  “有些人也不愿意找,现在学校本来就没那么多钱,有的老师8个月没发工资,而且明眼孩子的失学率都在增加,还顾不过来,哪里还能照顾到视障孩子?主要原因还是太穷了,给我的体会是:在贫困地方,所有的人都是弱势群体。”

  在乌兰察布盟,郝曦他们到村子里时,看到许多房子都空了,没人住。因为穷,当地人跑到城里打工,都走光了。地方政府为了合理利用教育资源,合并学校,减少教学点。“但这样做,对残疾孩子就不方便,到中心校上学要住校,住校就得花钱。”

  走到锡林郭勒盟的正镶白旗,“金钥匙”的一位巡回教师是蒙古族人,他说有个孩子哥哥是盲人,弟弟也是,而且村子里有一半盲人。郝曦他们赶去那个村子,想看个究竟。不料,赶上下大雪,四下白茫茫的,没有路,走到傍晚还没找到,司机说这样转下去非常危险,没去成。“我特别想去,以后,我想自己去一趟,到那个家庭,那个村子看看,看看他们发病的原因,看看到底有多少失明的孩子,需要哪些帮助。”

  这次,他们去了锡林郭勒、巴彦淖尔、乌兰察布等地,一圈跑下来,郝曦觉得现在最关健的问题是:如何让这个帮助视障孩子读书的项目持续下去。

  “在中国,开始做一件事情,往往像搞运动,大家都很积极,也有热情,但重要的是要坚持下去,要具体地做事。做这个项目是需要钱的,现在资金主要来自国外,如果国外资助结束了,当地政府还会不会支持它搞下去?

  “已经把那么多孩子,从家里找了出来,让他们上了学,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希望。不要让他们成为受害者,没有出路。否则,还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郝曦还说这次下去看出很多问题,最反感当地有些干部的大吃大喝。

  “我们是来帮助那里孩子的,对我们表示热情,但没必要非大吃大喝,我们解释过多次,后来干脆说这么吃不符合我们的生活习惯,但他们根本不听,就让你使劲地吃。其实,我们也就五六个人,但每次吃饭至少要两桌子人。本来每个人吃碗热面条,吃饱就可以了,但一整就是一桌子,根本吃不了。我们不喝酒,但他们当地干部喝,一瓶白酒要上百块钱。我心里真是不舒服,一顿饭,够多少个乡村教师的特教津贴呵。钱花的不是地方,怎么让人相信你?”

  郝曦还说,这次下去,最让他感动的是那些乡村教师。“我们去的学校很穷,都是破房子,有的地方没有电。本来,那些乡村教师自己生活得就很苦,常常连工资也拿不到,班上再来一两个眼睛不好的孩子,就更增加他们的负担,还要花心血和精力去照顾他们,而且这么做,什么都得不到,就是因为他们的爱心。有时,看了真让人流泪。”

  在巴彦淖尔盟,郝曦遇见了一个14岁的男孩,叫张丛林。

  通常他们到一个地方,见到视障孩子时先由随行的眼科医生做检查。张丛林8岁时做过白内障手术,因为手术做得太晚,不能完全恢复视力,他的左眼看不见,右眼低视力。随班就读后,老师很关心他,张丛林的学习很努力,成绩稳定。从荷兰来的眼科专家给张丛林检查后悄悄告诉郝曦,他怀疑这个孩子有“网脱”(视网膜脱落)。

  “我听了心里一惊,知道这是非常严重的事,视网膜一旦脱落,人的眼睛就彻底看不见了。而且这孩子的经历,跟我14岁时非常像。”郝曦的父亲是低视力,郝曦也是。他的左眼在6岁时因为视网膜脱落而失明,14岁时,他的右眼有过两次“网脱”,父亲有过网脱的历史,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平时,他就不让郝曦参加激烈的体育活动,担心大脑受震荡而引起“网脱”。因为发现得及时,郝曦在英国做了几次手术,最后成功地把视网膜固定住了。

  “在内蒙古见到那个孩子时,他妈妈在场,我们就跟他妈说了,她马上大声哭起来。孩子的眼睛需要马上治,但治疗费需要一万块钱,他家里很穷,上哪儿弄这笔钱。在回来的路上,医生又告诉我,如果不治疗,孩子眼睛肯定在一个月内失明。

  “我们一听更急了,马上打听国内哪家医院能治,最后,由欧洲基金会资助他一万块钱,现在,这孩子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特别特别希望这孩子会好,我14岁时,如果没有及时治疗的话,我现在可能就是一个盲人,我还怎么可能到中国来,有这么美好的生活?

  “所以,这个孩子让我坚定了这样一个想法:不管以后我是否在‘金钥匙’工作,但帮助盲孩子的事情,我一定会做下去。”

  “我不怕盲,我觉得失明在刺激我,让我不停地做事,这也是一种挑战”

  郝曦现在戴两副眼镜,一副是900度的隐形眼镜,一副是900度的近视眼镜,加起来是1800度,但他也只能看清视力表最上边的字。郝曦说如果按照英国的标准,现在他不仅是低视力而是盲人了,他已经拿到了《盲人证》。

  他的右眼视网膜色素变性,就像胶卷过时了,感光不灵。郝曦认为人是靠眼睛的视力,再加上脑的记忆力,两者处理后才成为视觉。他眼睛的视力是慢慢退化的,人可以慢慢适应。现在,他能充分利用残存的视力,有时则是凭感觉和经验。他走路没什么问题,但有强光时,眼睛就更看不清楚。

  2003年年初,英国雕塑家戈莫雷在中国搞《土地》展,郝曦帮英国使馆拍资料。他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部片子,感到特别困难,眼睛实在是看不见。冬天的广州,一到白天,光线很强,光一强,郝曦的眼睛就不灵了,他让导演和摄影师出去拍,自己蹲在一边捏小泥人。“但到了傍晚,天一暗,我就活过来了,又成了正常人,变得很活跃,我的眼睛真是很怪。还有一个感觉很明显,我的情绪一不好,视力马上下降,看东西模糊,所以,我尽力调解自己的情绪,保持乐观心态。”

  我忍不住问郝曦:“视力慢慢退化,最后可能失明,这件事是不是在折磨你?”

  他答:“我不怕盲,失明对我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终的结果还不得而知。我觉得它在刺激我,让我不停地做事,这也是一种挑战。我很幸运,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妻子很支持我,她现在在BBC工作,挣的钱比我多。”

  郝曦说现在已经找到自己作为参与者的最佳结合点―――到广播电台主持节目。

  “我对电视越来越失望,太商业化。我越来越喜欢电台广播。在英国,现在听广播的人比看电视的人在增加,因为广播收听更方便。可以不夸张地说,英国广播电台节目做得非常棒,在全世界也是一流的。

  “去年,我在BBC工作时,学会使用编辑机,制作了一个20集的系列广播节目,是介绍残疾人的。一半介绍中国,一半介绍英国,收获非常大,我更加了解中国的残疾人。做广播节目,对我也是个安慰,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看不见了,还不会跟中国失去联系。”

  郝曦主持的这套节目叫《挑战残疾》。采访他时,BBC对华广播正在播出,播音员就是郝曦自己,我听了这样一集。

  伴随着一阵鸡鸣声,郝曦说道:“现在,在中国的农村,有越来越多的‘赤脚律师’出现,其中也有盲人。我在沂蒙山腹地的一个小山村,见到了陈光诚。他从小失明,在哥哥帮助下,他上了盲校,后来又到南京医科大学学习按摩,但他对法律更有兴趣,关心着残疾人权益受侵害的问题。”

  节目中,郝曦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陈光诚所在村庄的景色像个世外桃源,清清的河水,飘着杨柳的道路,肥沃的土地上种着绿油油的庄稼。可是,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不少痛苦的故事。我们来到他的邻居家,在一间肮脏的小屋里,有一个被关了十多年的30多岁的男子,他从窗户的木条中,向我们伸出瘦小的手。

  “这是个智残人,他的父亲长年在外打工。陈光诚说,去年,税费改革乡镇干部下来时,我们做了很严正的交涉,不能再收他的税费。我说你们只要敢收,强制执行的话,咱们就法庭上见……”

  在介绍英国残疾人的节目里,郝曦采访了英国现任内务大臣。“他先天失明,人非常聪明,特别厉害。我问他平时都是怎样工作的,他说自己比一般大臣工作量大一倍,很多资料他得靠背,经常熬夜。”

  我问郝曦:“让一个盲人当内务大臣,是认可他的能力,还是给残疾人一个机会?”

  “我采访他时也问过类似的问题。”郝曦答,“他说是认可他的能力,如果能力不行,首相是绝不可能任命他为内务大臣的。我自己也这样认为,如果仅仅是为了尊重或可怜某个残疾人而让他上台,那就是形式主义,英国的老百姓也绝对不会认可,这种形式主义,也是对人的不尊重。”

  郝曦的观点是:“残疾不是一种缺陷,而是一种区别。残疾人只要能接受教育,完全可以进入主流社会。高科技可以弥补残疾人的生理缺陷。一个社会如何对待它的弱势群体,可以反映出它的文明程度。现在,世界上已经有这种趋向,越来越多的残疾人在自己掌握残疾人的事业,包括很多残疾人机构,以前是健全人帮残疾人做事,现在是残疾人自己为自己做事。”

  英国有位著名盲主持人,由他主持的视障人节目《接触》,已有30多年的历史。因为节目做得好,不光是眼睛不好的人爱听,不少明眼人也爱听。郝曦现在打算引进这个节目的模式,在中国办一个类似《接触》的节目,一是为盲人服务,二是促进中国公民社会的发展。

  “中国有800万视障人,如果再加上他们的亲属和一些视力不断退化的老年人,可能达到几千万,这是多么大的听众群啊。以前的电台节目,可能会介绍一些盲人的奋斗故事,作为傍样给人一些精神力量,但不实用。我们的节目,主要向全国的视障人提供最实际的服务,给他们带来信息,信息就是权益,节目办得越实际越好。像中国的《残疾人保障法》,在全世界也是比较先进的法律,但很多地方没被执行。我们首先要让残疾人了解这些法,知道自己有哪些权益。”

  第一次采访郝曦时他匆匆忙忙的,要赶着去谈电台节目合作的事。一周后,再见郝曦时,他说事情进展很顺利,资金有了,合作伙伴也找到了,不出意外的话,2004年上半年就可以开播。对自己的节目,他考虑得也更细了。

  “我们节目的制作小组,主要以视障人为主。现在在英国,为某些群体服务的机构,必须有这个群体的人来参与,因为他们最了解自己的需求。盲人节目,应该由盲人来做。在为视障人服务这个领域,视力不好,反到成了我的优势,这样我就有资格参与”。

  “现在有特别好的盲人语音软件,可以把字念出来,这种软件与电台编辑软件兼容。在英国,有些一点也看不见的盲人,只要有一个好点儿的笔记本电脑,也完全可以编节目。我在BBC做的整台节目,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完成,包括采访、编辑、播音。

  “我从小就是个电台迷。眼睛不好的人,往往听觉特别敏感,耳朵很刁,给他们做节目得特别讲究才行。有美感、有节奏,有艺术性,这样听众才会喜欢,才能创造一种风格,成为一个品牌。”

  对于他说的“公民社会”,郝曦是这样解释的:

  中国有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老百姓一直生活得比较被动,不太愿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行动。现在,中国改革开放,最大的变化是老百姓愿意表达自己,想实现自己的愿望。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民间机构出现,政府对此也挺宽容,因为必须承认,政府不可能解决社会上的所有问题,解决每一个群体的困难。民间机构代表来自老百姓,也最能代表老百姓。

  “一个发达的公民社会,应该是每一个公民,都有一份社会责任感,而且有渠道,能把自己关心的事情变为事实。也就是说,老百姓在许多事情上,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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