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个人早期的心灵经验中,深藏着后来整个生活及其走向的某种秘密。这是被科学研究和人类普遍经验证实了的。1900年,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一书的出版,揭示的是这些心灵经验意识之下的部分―――也就是藏在心灵的幽暗处、我们自己说不清楚的部分,虽然这个学说提出有100年了,在今天仍然使人感到神秘。而其余部
分,是普通人说得清并且容易理解的。
但是,当我在吴苾雯的长篇报告文学《是谁“杀”了我》中,看到她采访的34位“问题少年”差不多都能以“口述实录”的形式自己说清楚那些被称作“毁了孩子一生的一件小事”―――实际上是重要的“心灵事件”的时候,我还是感到震惊:它们是那么清楚地被意识着,以至于整个过程的细节以一些“问题少年”并不强的语言能力都能声形毕现地描述出来―――可见在他们心灵中刻痕之深。但是,大人们对此却浑然不觉。大人们不知道:在那与自己相关的一瞬间,对于孩子来说,发生了一个重要的事件,这个事件作为一个人的路标,或者通向犯罪,通向灾难,或者通向‘有问题的’―――至少是不幸的人生”。
吴苾雯实际上是提出了成人的责任问题―――她的书名《是谁“杀”了我》也是指向责任的。这种责任在法律上确实难以认定,而吴苾雯不管这些,她做的―――她在一年的时间里从工读学校、少管所和监狱里发现并揭示的,只是深藏在人的心灵史中的那种事物之间的必然联系。正是这种联系向成人们提出了责任的问题:
有一个5岁的小男孩听他妈妈讲童话故事,仅仅因为他向妈妈提出了“为什么小白兔就是好的,大灰狼就是坏的”这个“蠢问题”,就挨了妈妈一记耳光。他的妈妈不知道,在那一瞬间,这个幼小的心灵中不仅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而且种下了暴力的种子。这个孩子后来多次聚众打架并打伤老师,两次进出工读学校。吴苾雯采访时,看到他长着一双冷漠凶悍的眼睛。而一名在出租车上持刀抢劫杀人的死刑犯,给吴苾雯讲述的第一个关于暴力的经历,是他在小学五年级的自然课上“老师毫不犹豫地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快速地划开青蛙的胸膛,一把抓出它的内脏……”一个刚刚参加完高考就跳楼自杀的女孩,她的日记告诉我们一个不幸人生的起点:上学后的第一次考试,两个99分、全班第三名的成绩竟然都没有得到妈妈的表扬,却挨了一顿打骂。从此,这个女孩在家长的期望之下,为了做一个最好、最优秀的人而艰难地活着,直到她有一天终于感到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为“止”……一名医科大学三年级学生,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奶奶和父亲,原因竟是他自己因为面临退学不想活了,又怕从小对他寄予厚望的家人受不了他死之后的痛苦和绝望。
在这本书中,还有许多罪恶、“问题”和不幸是可以追溯到人生的初始阶段的某一个起点的。在这个起点发生的,不仅有暴力、冷漠,也有爱和期望。对这种联系的可靠性,我不是没有一点怀疑的。但是,我还是相信这些“问题少年”在人生绝望时候的清醒回忆,也相信吴苾雯这样一位有着丰富采访经验和人生经验的老记者。我知道,罪错和人生不幸的考察,应该是多层次、多侧面、多视角,而且是动态性的。“34位问题少年的口述实录”只是视角之一。但是,这毕竟不是一项一般意义上的科学研究,它的目的不是要求证某个科学真理,而就是要救人―――救救孩子!因此,它更迫切,更容不得人迟疑。实际上,我读过这本书之后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是我在自己的紧迫感中理解了吴苾雯的紧迫感―――赶紧把这些事告诉人们,因为书中的这些幼年的“心灵事件”现在就在家庭和学校中发生着,而它们与罪错和人生不幸的联系多年以后才能验证。
人生具有一种不可复返的性质,这与大多数科学实验的对象完全不同。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实验品”。每一个人的人生具有自己的全部的价值,它根本就不是用来“告诉别人”什么的,也不是用来验证什么的。这就是这本书给我的沉痛的触动。
《是谁“杀”了我》吴苾雯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