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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底人物
世道“盲井”
2004年08月04日 00:10:55

本报记者 蒋韡薇

 
如果不是接踵而至的遭劫和坠井,这个“收破烂儿的”,一辈子都不会进入公众视野。他的三轮车和身上仅有的57元钱被人抢了。他心火上蹿,六神无主,不幸又掉进一口深井。深井离马路只有2米远,每天车来人往。但两天里,他大声呼救却没能留住一人驻足。当他绝望地喊出“谁来救我?我给他钱”后,“救星”们出现了。表面看,他只是掉入了一口深井,但透过深井,人们依稀看到了一口更深更暗的――世道“盲井”

 

  8月2日,广西柳州市气温高达34摄氏度。加之潮湿,使这个城市像一个蒸笼。

  此刻,一个中年短发男人,躺在市人民医院的骨科病房里,面向墙壁。他赤裸的身体蜷缩着,只用一床薄被盖住腹部。安在墙上的摇头风扇一直在吹,转到最靠墙的时候,风刚好可以在他身体上停留一会儿,拂过他大腿上的黄色水疱。他紧闭着双眼,偶尔发出一两声痛苦的低吟。

  这个名叫罗日上的男人,刚遭遇了一场他出生42年来最不可思议的灾难:7月25日深夜,在被4个歹徒抢劫后,他又掉进了一口深井。这使得他胸腰段脊椎骨折脱位,躺在井下动弹不得,两天后才获救。

  眼下,他身上插着两根引流管:一根粗一些的插在胸部,一直深入到肺的下侧,这样,伤口附近的渗液可以顺着引流管流出来,从而避免渗液引起的足以致命的感染。手术后,这里流出的液体是深红色,三天来渐渐变成浅红色;而另一根细的用来导尿―――从被送入医院来,这个男人一直大小便失禁。

  平日,罗日上总是踏着一辆破三轮车,喊着“有啤酒瓶卖吗”穿梭在城市边缘。如果不是这次接踵而至的遭劫和坠井,没有人会在意这个“收破烂儿的”。就连他的母亲和哥哥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7月25日,罗日上去洛埠镇收废品。晚上11点多,他蹬着三轮车,沿柳洛路返回鹧鸪江的“家”。所谓“家”,其实也算不上“家”。和他同住的是另一个收废旧物品的“公佬”(当地方言,意为“老公公”)。罗日上甚至从来没问过,这个“公佬”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合租的房费是每人每月15元,在他可以支付的范围之内―――他每个月只有二三百元的收入。

  这条路是他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一边靠着农田,另一边靠着小山丘。路上偶尔有几盏路灯,掩在树影里,越发显得黑暗。

  路过鹧鸪江油库边时,4名男子从黑暗处蹿出来,将罗日上拉下车。其中两人用尖刀顶住他的腰部两侧。罗日上意识到自己遇上了抢劫者,他不住地哀求说:“我就是个收破烂的,我没有钱。”但这些抢劫者全然不顾,把他口袋里的钱通通搜了去。“就连五毛、两毛的零钱也没留下。”

  眼看抢劫者骑着三轮车逃跑了,罗日上的心火一个劲地往上蹿,在原地六神无主地转来转去。那辆三轮车花了270元钱,几乎是他惟一值钱的财产。如果没了三轮车,就没办法收废品了。“一定得把三轮车找回来”。此刻,罗日上脑子里只剩下这样一个顽固的念头。他向路旁的小山坡跑去。他知道,离马路不远有个工地,那里一定有人。没跑出几步,脚下一空,直往下坠,重重地摔了一下,当即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罗日上想爬起来,可是脚一点都挪动不了,腰部疼得厉害。“一定是摔断腰了”。他伸手向周围摸去,却发现全是烂泥。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他定神了片刻,明白过来:自己掉到了井里。可井有多深,全然不知。

  罗日上使足力气,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我掉到井里了!”没人回答。不知道喊了多久,喊累了,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抬头望去,这井大概有十几米深,井壁陡直。

  仔细一听,路边传来汽车声和摩托车声。罗日上陡生希望,又大喊起来。可是“救星”还是迟迟没有出现。

  一天过去了。罗日上又累又渴,嘴唇都裂开了。天黑以后,四周安静下来,汽车声渐渐小了。罗日上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楚了。白天太吵,晚上或许会有人听见的。他这么想着,精神也好一些。于是又一次大声呼救起来,可是,奇迹仍没有出现。

  新的一天来了。罗日上醒来后,感觉到早已麻木的裆部有些痒。他伸手去抓,却看见一只老鼠顺着他的手臂从裤裆里蹿出来。他意识到,刚才被老鼠咬了。绝望之中,他的眼泪涌出来。

  自从落井以后,罗日上一直右侧着身子躺着,他想努力换个姿势。刚抬起头,却见一条手指粗的蛇,从土井壁上的一个小洞探出头来。罗日上吓坏了,抓起一团泥巴向蛇砸去。蛇缩回洞中,罗日上赶紧用烂泥将洞口封住。

  罗日上明白,如果再喊不到人,再有蛇出现,自己恐怕就没救了。他一直侧卧在烂泥里,身体完全麻木,体力在一点点消失。

  这时,他开始想到了“死”。就算不死,成了残废,也养活不了自己。他想到在农村的老母亲,已经85岁了,还要亲自喂猪。他原本还有3个儿子,自从两年前妻子带着儿子出走后,他就再没见过儿子。听说他们都在广东。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大概快中午的时候,罗日上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他急中生智,用尽仅存的力气大喊:“我掉到井里了,谁来救我,我给谁钱!”

  很快,四五个脑袋同时出现在井口。看上去像是周围工地的民工。第一句话就问:“你给多少钱?”

  “你们要多少钱?”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收破烂的。”

  “给500吧。”

  “我没那么多钱,100行吗?”

  “不行,就是500。”

  “好吧。”

  “你现在身上有钱吗?”

  “有的。”为了被尽快救上去,罗日上撒了个小谎。

  “你等着,我们去找个梯子。”

  不一会儿,几个民工找来一架10米长的梯子,可还是够不到井底。几个人又说:“我们用绳子把梯子绑着放下来,你爬上来。”

  罗日上咧着嘴痛苦地说:“我的腰跌断了,动不了。你们打110吧,让110来救我。”

  “就算打110,那500块也是要给的哦!”

  “行,我给,你们快打110吧。”罗日上哀求。虽然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他还是明白什么叫“落井下石”。

  其中一个民工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大约半小时后,110、119、120都赶到了现场。3名消防队员下到井底,给罗日上喂了半瓶矿泉水。罗日上说他的腰断了。救援者于是用躯体固定气囊把他固定住,再用绳索吊到地面上。整个救援过程用了近50分钟。

  罗日上获救了!

  闻讯赶来的当地媒体记者注意到,有四五个民工一直蹲在现场旁边,其中一个炫耀说,是他们最先发现罗日上并试图把他救上来。这位记者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打算写进报道。

  在医院,罗日上告诉那位记者:“那几个人跟我要500元钱。他们说打报警电话也要收钱。”这位记者才恍然大悟:那几个民工当时在现场一直不走,估计是等着要钱,但看到那么多警察在场,没敢开口。

  回到报社,这位记者气愤得一时无法写稿,要先“顺顺气”。他事后说:“和老鼠、蛇比起来,有些人心似乎更恶毒。”

  据查,那口深井是中石化为铺设一条管线而挖掘的。井口长约3米,宽约1.5米,井壁陡直。井旁四五十米是一个大工地。据工地工人反映,井边原本用绳子简单地围了几圈,几天前的一场大风雨把这些简单的防护措施摧毁后,再没人重新围起。

  7月31日中午,下井救人的特勤消防队员胡磊陪同记者回到事发现场。这口深井已经被土填平,我们注意到:这个困了罗日上36小时的深井,离马路只有2米远。在这条路上,不时有汽车、摩托车和行人经过。离井口左前方不到20米,就有一栋房子,再远一些是个加油站;而井口右前方不到30米的地方,是油库的值班小楼,旁边有几个正在建设的大型储油罐。我们在工地逗留了几分钟,就有二三十个民工从旁边走过。

  当时是中午11点半,值班室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窝在一角。墙上贴着中石化柳州分公司的规章,要求值班室24小时不断人。从3楼望下去,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出事的深井,视线没有任何遮挡。

  胡磊说,当日他下井救援,和地面人员通话就是用嗓子喊,没有借助任何通讯工具,声音“非常清楚”。按照常理推测,沿途过往的行人应该可以听见井底的呼救声。

  最早赶到现场的柳北110负责人钟铧在救助现场调查情况时,一个民工告诉他,前一天听到有人呼救,但不知道在哪里,也没有去找。

  入院时,罗日上神情麻木。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瘫痪了。他对医生说:“你们还是让我死吧。我没钱治病,就算治好了,我不能走路,怎么养活自己?”

  在柳州市120的协调下,7月28日,罗日上被转到柳州市最好的医院―――市人民医院。两天后,副院长李兵亲自为罗日上做手术。从入院到做手术,一共不到48小时。李兵说,越早做手术,病人恢复的机会就越大。

  手术费用很可能超过5万元。医生告诉罗日上:“你所有的手术费用都是免费,不用担心。手术会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是如果你不做手术,就永远没有恢复的可能。”罗日上没有犹豫就签了字。

  手术非常成功,在植入一块钢板后,医生们为他重建了脊椎。这块长约7厘米,宽约2厘米的钢板将永远留在罗日上的身体里,成为一种特殊的纪念。医生说,如果恢复得好,罗日上可能会重新站起来;最坏的情况,他可能会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8月2日,记者再次来到市人民医院时,护士正帮罗日上翻身。这个动作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做一次,免得他长期卧床而生褥疮。自从麻药的药劲过去后,伤口的疼痛日夜折磨着罗日上,医生只能给他打杜冷丁止痛。

  但罗日上的心痛没有任何解药。当记者让他还原遭遇中的一个个细节时,说到痛处,这个中年男人就捂着心口,摆摆手,任眼泪肆意流淌。

  入院以来,只有和他同住的“公佬”在照顾他。罗日上拒绝透露自己的家庭地址,也拒绝了医院通知他家人的好意。“他们帮不了我,他们自己也没有钱。我想我以后就和公佬一起养老,相互照顾了。”

  记者问他,想不想见见儿子?他说想。又问,要不要媒体帮你找妻子和儿子?罗日上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又开始发出“啧啧”的声音,伤口的痛苦又开始折磨他了。

  医生说:“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拔掉引流管,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但是出院以后他会去哪里?怎么生活?没人知道。”

  自从罗日上入院,他就成为同室病友们议论的焦点。有的说:“算他命大。如果再下一天雨,他没准就不在这里了。”有的说:“连收破烂的都抢,真没人性。”有的说:“谈好钱才肯救命,这世道真是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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