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李荒芜先生。只记得在自学英语时,读过他译的马尔兹小说,自然十分佩服。却料不到,到了《读书》杂志,首先遇到一个麻烦是处理荒芜先生的稿件。
荒芜发表了一些旧体诗在《读书》1979年第5期,总题“有赠”,共十几首,分别为写给茅盾、朱光潜、俞平伯、姚雪垠、艾青和马尔兹、乔?劳生等人的赠
诗,最后一首《赠自己》。这最后一首,下文时常要谈到,全文引出如下:
羞赋《凌云》与《子虚》,闲来安步胜华车。三生有幸能耽酒,一着骄人不读书。醉里欣看天远大,世间难得老空疏。可怜晁错临东市,朱色朝衣尚未除。
发表这几首诗作时,我还没到编辑部。可是1980年3~4月间到编辑部后不久,某天赫然收到本单位党委书记转来的一篇批评文章。这篇文章已在一个内部重要刊物上发表过,现在要求重刊。文章开首就批评上面引的这首诗,说诗中说的“或苦闷,或郁结,或不满,或有恨,或发思,或寄情,表明现实中有解不脱的矛盾,填不了的不平。诗人虽写明此诗《赠自己》,但又想到发表,说明还是不甘寂寞。”“荒芜不过是拈封建士大夫阶层失意文人的笔触来刺中国人民生活着的社会主义‘现实’罢了。他不愿意为这个‘现实’说好话,即所谓的歌功颂德;也不愿意与这个‘现实’同流,即所谓的耽酒避世和遁空拔世;他更不愿意为官作仕了,红色的官服还没有脱下来(朱色朝衣尚未除)就丢了脑袋,何苦来。”
二十多年后,我们不大容易读到这类高明的文字,所以不嫌词繁,再引一段:“也许诗人要反驳说,我这诗是在1976年5月写的,是针对‘四人帮’那个时候的。这当然是巧妙的。但是我们要说,把这首诗仍然作为《赠自己》在1979年8月登载出来,不是表明这首诗对荒芜仍然有用,荒芜仍然要照着它看待现在的世事,照着它实行吗?”
问题是够严重的。作者在高级领导机关工作,稿又通过组织系统交下来,照传统的理解,这是上级领导对我们的重大关怀,帮助我们纠正错误,似乎非发不可。但在内部讨论时,平时沉默寡言的副主编倪子明先生却写一长长的书面反对意见,其中指出:“荒芜《赠自己》,明明是对‘四人帮’统治的愤慨之词,为什么要说它是影射现实呢?如果说‘迎来人民的春天已经三个年头’就不准再发表针对‘四人帮’的作品,那么一切揭露‘四人帮’黑暗统治的作品岂不都应该扔进垃圾堆去吗?诗无达诂,最易引起误解,因此也容易罗织人罪。那位理论权威最擅长此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以为摘人几句诗来搞探幽索隐,此风不可长。”
全案最后送主编陈原先生审决。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们的性格,应当是容许发表各种不同意见,但不容许打棍子。此文不是争鸣,而是棍子。怎么办,你去定吧。”这一句话把我点透,于是赶紧退稿了事。
据说荒芜先生自己还是见到了在内部刊物发表的批评。他1995年80岁高龄逝世以后,有人在悼念文章中说,他见此文后一直心情抑郁,对这批评不能释怀,以致荒芜先生晚年的著译确实全都“荒芜”了。
我很遗憾的是,虽然当年没有发表对荒芜的荒唐批评,但我以后再也没有去找过荒芜先生,鼓励他写新作;甚至以后连旧体诗都不大敢发,只怕惹事。荒芜晚年的“荒芜”,应当说,吾辈亦有罪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