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偶然集》出版后,寄了一本给杨绛先生。元旦过后收到回信,信中提到1984年钱钟书先生为《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作序的事,有这样一句:他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使我想起了20年前以《走向世界丛书》向钱先生请教,得到他热心指点和帮助的事。
此事我在《偶然集?追思钱钟书先生》文中
也说起过。我与钱先生本不相识,上世纪80年代初他看到我编的几本《走向世界丛书》,发生兴趣,向《读书》杂志董秀玉同志表示愿意和我谈谈。1984年1月我到北京,秀玉同志便将我带到三里河南沙沟,让我第一次见到了钱杨两先生,我将新出的几种丛书送给了他们。钱先生说了些鼓励我的话,认为丛书的叙论写得不错,建议结集出版,表示愿为作序。不巧我那天晕车,无法多请教,只表示希望他对丛书多提意见,便匆匆告辞了。
几天之后,秀玉同志转来了钱先生写给我的第一封信,还有给她本人的一张短筏。全文如下:
又来麻烦你了―――但是你也“咎由自取”。叔河同志走得匆忙,没有留下地址。我感于他的盛意,抽空翻看了几本,有些意见,写出烦你转给他。将来如得暇再看到什么,当陆续告知,共襄大业。
给我的信则长得多,一开头就说:
承你带病来看我,并给我那些书,十分感谢。你归途未发病否?我很挂念。但有秀玉同志和你一起,我又放心些。
你编的那套书,很表示出你的识见和学力,准会获得读众的称许。因为你一定要我提意见,我匆匆看了几种,欣赏了你写的各篇序文。……先把见到的零星小节写给你参考。
“零星小节”有四,都是重要的批评。第一点讲李圭《环游地球新录》,“你在他书的序文里,都或详或略地介绍了作者,在本书序文里似乎忽视了这点”,并告知李圭的《思痛记》曾为胡适、周作人和日本汉学家所称赞。第二点讲斌椿《乘槎笔记》,说徐继畲“是个主张‘走向世界’的大官”,而“你在总序里只字不提徐继畲,此书有徐氏序文,你又放过了机会”。第三点质疑我“删去了《乘槎笔记》里两节,有这种顾忌的必要么”。第四点指出张德彝《欧美环游记》里译音还原的错误,“Up,up,hurroh”当作“Hip,hip,hooray”;“Holly”当补一句“应指冬青树(holly),张德彝误听误解”……
这四条批评,切中“从书”叙论写作和编辑工作的毛病,对我是很大的帮助。尤其在外文方面,我做这事本来就如《兰学事始》所述日本人初译《解体新书》,“如乘天舵之舟泛于大洋”,只能靠查字书求证取解。钱先生指示应从原作背景和语境中用心,才使我茅塞顿开,有了长进。
给钱先生回信后,很快又收到了第二封来信,指出了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印本中的十三处错误。如“地员海涵当作地负海涵,韩退之文”,“张印之当作张即之,宋书家”……都看得出他学识的渊博和校读的精细,反衬出我自己的浅陋和草率。从此益知学无止境,今年我也已经七十四岁了,虽日暮途远,仍当以“炳烛之明”,继续努力。至于小小的蜡烛还能点多久,还能照明多少东西,就不必多考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