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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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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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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二)
――父亲与马连良
2004年09月29日 11:03:04

章诒和

  1956年,上边提出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文艺方针,戏曲界开始挖掘整理传统戏,像《四郎探母》等禁戏也开始恢复演出。小翠花先后演了《一匹布》等几个小戏,大受欢迎。他兴奋得夜不能寐,算了算自己现在还能演的大戏有十来个,小戏近二十个。这样,他希望重新组班,再现江湖。小翠花向文化局提出请求。文化
局则要他先造个组班的册子。没想到的是,永和班的人大多有了去处。他也不能“挖角”。这个情况被马连良得知后,立即邀请他参加北京京剧团。当然,形势很快急转直下,事情也就没有了下文。但小翠花心里明白“没有下文”的责任不在马团长,他已经很感激这分情谊了。

  1958年,北京京剧团在公安部礼堂演出。前面是杨盛春的《艳阳楼》,后面是马连良的《淮河营》,演出一切正常。当夜,长期与马连良合作的杨盛春猝死于家中。杨盛春梨园世家,四代武生,在剧团担任演员队队长,工作铺排得有条不紊,人缘又是极好。年仅45岁,抛下了五个孩子,其妻(继室)为谭小培之女。

  噩耗传来,马连良泪流满面,悲痛不已。那时杨之长子杨少春是中国戏曲学校即将毕业的学生,家境困难。马连良亲赴学校,找到校长,要求杨少春转到北京京剧团。调到剧团,他对杨少春说:“从今儿以后,你父亲什么待遇,你就是什么待遇。”马连良说到做到。以后年轻的杨少春,一直拿着杨盛春的工资。杨少春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马连良为了他日后成材,特请武生高手王金璐传授技艺。拜师那日从安排到花费,都是马连良一手操办。此后,马连良又去北京戏曲学校,和领导商议把杨盛春另两个孩子转入北京京剧团学员队,让他俩打打武行,得以养活自己。对此,剧团无人提出异议。

  王金璐是1936年的童伶生行冠军。他迷马(连良)又崇马(连良),故而拜马连良为师。1959年,他在西安演出《铜网阵》摔成重伤,在家调养整整18个年头,日子过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马连良为在经济上能有所助,便请王金璐的夫人给自己抄剧本,做些文字工作,这样可挣些钱,贴补家用(“文革”中马连良去世,可怜王金璐夫妇就只能靠糊火柴盒度日了)。总之,梨园行无人不佩服马连良的侠义心肠。

  另有一事,我也是记忆至深。一日下午,我在家做完功课,跑到院子里踢毽子。忽然,洪秘书领着一个年轻的女性,跨进二门。她衣淡雅之服,修短合度,端庄秀丽,婀娜而刚健。

  在把客人送进大客厅后,洪秘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连忙跑过去,问:“那女的是谁?”

  “她叫罗蕙兰。”洪秘书答。“这么好听的名字。是干嘛的?”“是唱京戏的。”

  “太好啦!”我不禁欢呼起来,遂又问:“她为什么来咱们家?”

  “找你父亲。”我说:“她找我爸有事吗?”洪秘书说:“当然是有事才来。”“什么事?”“想在北京落脚唱戏。”“这事儿,我爸能行吗?”

  “你父亲要请马连良帮忙。”洪秘书这样说。

  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主客二人从大客厅出来。父亲对那罗女士说:“有了消息,会通知你的。”遂转身对洪秘书说:“替我送送客人。”

  那罗女士对父亲深鞠一躬,并一再道谢。

  没过多久,马连良托人送来四张戏票―――是他和罗蕙兰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出《审头刺汤》。

  我举着票,嚷着:“爸,咱一起去呀!”“去呀,去呀!”父亲也跟着叫。我搂着父亲,大笑。

  到了演出的那一天,父亲恰好有外事活动,不能去了。我看戏归来,父亲问:“小愚儿,那罗蕙兰演得怎么样,漂亮吗?”

  我说:“漂亮,比马连良还漂亮!”

  听了这句话,没看戏的父亲也和我一样高兴得直乐。

  马连良的东北演出,在官府眼中是个案子。但在梨园行和一般人看来,就是“谁当皇上,都得听戏”的事儿,与政治无涉。

  马连良有没有短处呢?有短处。短处是抽大烟。这在梨园行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他抽,其他几个名角,也抽。

  我听说这类事后,很奇怪,问母亲:“听说抽大烟能上瘾。什么叫‘瘾’呀?”

  母亲说:“鸦片也好,杜冷丁也好,主要成分都是吗啡。吗啡是作用于神经系统的,一旦占据了人脑,就能产生轻松解放的感觉。而且,这个感觉一生都无法忘记。所以,有了瘾,就有了病,终身不愈。”

  “戒得掉吗?”“戒不掉。”“为什么?”

  母亲犹豫片刻,说:“从医学角度看,现在还没有答案。”母亲还认为,吸毒于社会是罪恶现象;但于个人可能与道德品质无关。由于它是一种疾病,所以,靠说教和硬挺是戒不掉的,特别是对那些特殊身份的人,就更难戒掉了。母亲的话,令我非常吃惊。因为这和政府宣传的完全不同。1949年后,政府虽将抽大烟的名角儿集中起来,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统一进行戒毒,果然收效不大。最后,政府暗中做了妥协,由彭真特批,他们可以“抽”。不过,量小且严格控制。

  毒品是情绪的润滑剂。无论你有多大压力,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也不管体力如何地不支,心情如何地不好,一针下去。刚才还无精打采,瞬间即可激情四射。舞台情绪本来就是靠不断的神经活动兴奋点形成。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都必须去主动适应这样一种非常态生活,恐怕是从前的梨园行、眼下演艺界“抽”的主要原因。但是取其提神小利,却忘了成为痼疾之大害。

  应该说,马连良对大烟的人间至乐与至痛的同一性,是深有体会的。1942年,伪“满洲国”成立十周年,伪总理大臣特请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派遣演艺界前往祝贺。开出的条件,除了包银,还有烟土。当时北平的烟土不好买,马连良为此而动心,也为此而前往。抗战胜利后,1946年有人检举这事,遂以汉奸罪坐了班房。后经回教协会理事长白崇禧的斡旋,1947年才脱了干系。人出来了,家却负了债。

  马连良的东北演出,在官府眼中是个案子。但在梨园行和一般人看来,就是“谁当皇上,都得听戏”的事儿,与政治无涉。比如:溥仪大婚三天堂会,京中名角齐集。抗战胜利,梅、程曾到南京给蒋介石演出,艺人们也都没觉得这是什么政治行为。同仁为了安慰出狱的马连良,在长安大戏院唱了一场合作戏《龙凤呈祥》。马连良的前乔玄、后鲁肃,程砚秋的孙尚香,金少山的张飞,李少春的后赵云。演刘备的谭富英,从第一场的“过江”一直唱到后面的“回荆州”,卯足了气力,一句一个好。江湖规则,朋友义气,给马连良以万分的感动和一生的感激。

  马连良这一趟的“伪满”演出,一直被上边视为“污点”。但为了政治需要,所谓的“污点”有时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比如,1961年的国庆,全国政协举办的欢迎华侨、港澳同胞归国观光酒会上,官方特地安排溥仪和马连良坐在一起。这一景观,顿时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记者和一批又一批的华侨。后来,父亲看到他们拍的一张照片,不禁摇头叹息,道:“亦荣亦辱,非荣非辱。”马连良为了这事,背了半辈子的政治包袱。有“短处”被上边捏着,他也明白自己的“短处”。而自知,知止,从来就是一种聪明。

  “你给最可爱的人演出还要钱?!”

  1953年10月,贺龙率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到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共有40个团,3000多个艺人和文艺工作者参加。京剧名演员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尽在其内。很想投入新政权的马连良闻讯后,主动要求赴朝慰问演出。齐燕铭批准了他的请求。这是马连良第一次出国,也是他最后一次出国。

  一天,他们在朝鲜战地的露天剧场演出。秋末黄昏来得总是很快,太阳早就落进了西山。裹着浓重凉意的山岚,渐渐地和夜色混和在一起。晚饭后,老舍和周信芳在营房外面散步,一阵胡琴声音清晰可辨。他俩寻声而去,操琴的竟是两个炊事兵,一个姓牟,一个姓王。短暂的宁静、熟悉的旋律与士兵的悠然,激发了他们在大自然怀抱里清歌的热情,也许他们今后一辈子再也遇不到这样的奇异场景和奇特感受了。

  很快,临时组织了一个清唱晚会,由这两个部队炊事员操琴。马连良最积极,唱了两段,先唱《马鞍山》,后唱《三娘教子》。周信芳唱《四进士》,老舍唱《钓金龟》,高元钧说山东快书《武松打虎》,最后是梅兰芳的《玉堂春》。听者,忘了自己是战士;歌者,忘了自己是演员。后来,他们又在平壤牡丹峰的露天广场演出。所有的演员里面穿着行头,外面披着棉大衣,坐在戏箱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等候自己的出场。那一个晚上,连演七出戏。他们依次是:袁金凯的《乾坤圈》,李玉茹的《小放牛》,黄元庆的《狮子楼》,周信芳的《追韩信》,程砚秋的《刺汤》,马连良的《借东风》,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后来,梅兰芳曾把这次演出的几张剧照,送给父亲。照片的质量不大好,但父亲一直保存到“文革”。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要求参加“赴朝慰问”的马连良,没有能懂得这一任务光荣伟大的意义,竟要求每场1070万元(旧币,折今1070元)的报酬。

  在“讨价还价”中,有人提醒地说:“这是慰问最可爱的志愿军。”于是,他和剧团答应每场减70万元(旧币,折今70元)。

  又有人再次提醒地说:“别的剧团只收演出费。”于是,他和剧团决定每场再减50万元(旧币,折今50元)。

  吃戏饭的就得靠戏吃饭―――马连良是按照梨园夙习、戏班规矩行事。是呀,即使给皇上唱,那也得“赏”下来,而且“赏”得不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哪里晓得中国眼下的唯一规则是革命―――无条件地献身革命。“你给最可爱的人演出还要钱?!”这一下,引起了震怒和众怒。上边认为这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是对正义的亵渎,是对革命的反动。《戏剧报》做了报道与批判,文化部做了类似反革命行为的结论,并写入档案。

  一个外国人讲:“艺人要比一般人懂得少。”而对于中国的政治,马连良恐怕比与之同行的梅兰芳、周信芳懂得更少。当时的梅兰芳是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有工资,还另有演出收入。周信芳是华东戏曲研究院院长。马连良是一个民间职业剧团的团长。按说,有所开支的民间剧团收取酬劳,都应视为合理。但是上边与革命群众不能容忍的是马连良索要与自己名声相匹配的价格!价格的背后是态度。价格越高,态度就越差。什么人敢把个人和艺术摆放在革命政府、正义事业、神圣战争之上?错的当然是马连良。他先是在剧团做检查,后在《戏剧报》发表了自我检讨性质的文章⑶,公开向解放军同志表示歉意,并向批评者表示衷心的感谢。

  1954年8月,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艺人周信芳、梅兰芳、程砚秋、袁雪芬等人都成为代表。马连良为什么没有当选,他心里清楚,父亲心里也明白。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马连良通过与父亲、吴晗的往来,开始接触民盟。那时的吴晗是有职有权的北京市副市长和民盟北京市委负责人,这在民主人士中也是少有的。一天晚上,吴晗来我家谈民盟的事情,父亲对吴晗说:“马连良是不是可以发展成为盟员?以盟员身份在北京市政协担任委员。你要不要找彭真谈谈?”吴晗点了点头,并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

  “您的剧团是国营的吗?”张君秋红着脸,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是归公家领导的。”

  五十年代,梨园行一个翻天覆地变化是体制变化。而这个变化,也彻底扭转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中国戏曲艺术发展的道路和艺人的命运。

  那时的剧团多为民间职业剧团,它是由从前的业主班转换而成的共和班,其性质仍属民营。1956年,全国范围掀起了农业合作化,手工业、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高潮。梨园行也闻风而动。见大大小小的商店、药铺、饭馆以及像样和不怎么像样的作坊,都挂上了“国营”或“公私合营”的牌匾。所有的店员、伙计、跑堂的都拿上了工资。瞅着这番既光荣又实惠的景致,成不了“角儿”的演职员眼馋了,说:“连资本家都穿上了干部服,怎么我们仍旧是艺人?”于是,纷纷要求剧团改“国营”。很快,要求变成了呼声。“国营”二字简直成了可羡慕的归属,可炫耀的身份。

  浪漫的艺人台下又都很现实。别说是跑龙套的想“国营”,角儿们也跟着动心。张君秋南下到武汉去演出,湖北文化部门接待他的人问:“您的剧团是国营的吗?”

  谁承想随便一句问话,正好捅到心窝子。能背大段唱词的张君秋,一时竟慌了,不知该怎样应答。还没“国营”的他,不能说“国营”;尚处“私营”的他,又羞于说“私营”。支吾一阵后,张君秋红着脸,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是归公家领导的。”

  人家到底是角儿,事情应付了过去。一回到北京,张君秋立即要求“国营”。

  那时,官方也希望民间职业剧团改为国营。一份由北京市文化行政机关草拟的建议把民间剧团改为国营的陈述报告里把原因归纳为两条。一是出于政治因素,认为“戏曲和其他文学事业一样,不应成为私人营业性事业,它是一种思想武器。戏曲过去在人民中起过移风易俗、影响人民思想意识的作用,今后还会发生这种作用,特别由于戏曲艺术具有受人民喜爱的通俗易懂的形式,因而宣传的力量很大。专业戏曲团体应该成为党和国家领导的国家剧团,使它更好地成为教育人民的工具。”另一个原因,则是来自经济方面的考虑―――“如果将一部分有保障的剧团改为国营,剧团本身即可以供给管理干部的开支,即可解决干部编制问题。”别看只有一句话,它可是太重要了。用演员养干部多方便呀!况且,一个名演员能养这么许多干部,也真是太管用了。

  在中国任何事情只要成了风,就变得可怕。在一片“国营”浪潮中,不知政治为何物的大小角儿们,情愿或不情愿地都发出了“热烈响应”与“强烈要求”的政治呼声。尚小云剧团和燕鸣京剧团递上要求“国营”的申请书;新兴京剧团清点了物资,准备移交;鸣华京剧团梁益鸣把自己的戏箱捐给剧团,静待“国营”;几个评剧团及天桥地摊儿联合,急切要求合并。艺人们既是兴奋也是不安地等候上边发出“国营”的指示。一个擅演“粉戏”的女演员,激动地说:“我们要求国营不是向国家要钱,而是希望政府派人帮助我们办好剧团,加强政治学习,有机会参加一些运动,如三反、肃反,以更快地提高我们的思想意识。”

  在这样一个革命形势下,北京市文化部门的领导认为第一步“需要走合作道路”。这样,在“剧团自愿原则下”,由政府有关部门出面“协助马连良剧团和市京剧二团(谭富英、裘盛戎)合并,成立了北京京剧团。”文化官员还告诉艺人,特别是告诉马连良这样的角儿:将来即使“国营”,也并不等于全盘包下来,依然是自给自足,按劳取酬,对艺人私有财产会采取定息的办法,也暂不改变原有的各项制度和工资份额―――显然,采取这些做法是力图避免让松散自由惯了的艺人感到“国营”以后处处不方便。当然,也是让他们感受到共产党和政府对他们的帮助是很现实的。

  “有些老戏很有教育意义,不要去改。”

  1956年的春夏,官方宣布实施毛泽东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它不仅被民主党派认为是最好的日子,同时也被艺人们视为最美的季节。前者叫好,是因为觉得当局在广开言路,因为说话是文人的本能。后者叫好,是认为官方要拓宽戏路,开放剧目。唱戏是艺人的饭碗,也是他们唯一的赖以生存的资源。戏路的宽与窄,剧目的多与少,意味着他们生存资源的厚与薄。从五十年代开始,中国戏曲剧目的管理,始终紧紧围绕着戏曲改革运动(简称戏改)而上起下伏,左摇右晃。

  3月,刘少奇在文化部党组汇报工作会上说:“戏改不要大改”,“有些老戏很有教育意义,不要去改。”又说:“新文艺工作者到戏曲剧团改编……改得不要过分,不要过早地改。”他还特别关照京剧改革,说:“京剧艺术水平很高,不要轻视,不能乱改。”应该说,刘少奇的讲话是有针对性的。

  那时,戏剧界的形势十分严重。戏曲剧目贫乏,上座率低,剧场经营困难,演员生活无法保障。以北京市为例,原有的京(剧)评(剧)传统剧目据粗略统计就有1200多出。但1955年经常上演的京剧只有74出;评剧58出。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情况?北京市文化部门专门开会研究戏曲剧目少、上座率低的情况及原因。会后提交上级的报告这样写道:“狭隘要求戏曲剧目的人民性和教育意义,致使剧团演员为了怕批评、而不得不演几出‘保险’戏。我们的戏改(指戏曲改革)干部也受了这些错误观点的影响,在具体工作中支持了这些不正确看法,对上演剧目轻易予以否定,也是造成剧目贫乏的原因之一。例如,裘盛戎曾排演过《铡包勉》,当时文化处戏曲科的科长杨毓珉认为舞台上当场开铡,形象恶劣,于是这出戏以后就没再演过。新兴剧团演过《苏秦》,戏曲科的一个干部认为这出戏歌颂苏秦这一知识分子的向上爬思想,在《新民报》上写了一篇标题为‘《苏秦》是一出坏戏’的文章,剧团看后即刻停演。”

  6月1日~15日文化部在北京召开戏曲剧目工作会议,全国各省市60多个代表参加。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有组织地进行各剧种的传统剧目的发掘、整理和改编工作。大会选择了《四郎探母》、《连环套》、《一捧雪》、《大登殿》、《乌盆记》、《宁武关》六个剧目进行热烈讨论。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周扬到会讲话。他特别强调文化部门的工作干部对戏曲事业必须按照它本身的特点去领导,要积极树立自由创作的艺术空气,坚决反对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作风。

  6月27日,文化部负责人就丰富戏曲上演剧目问题向新华社发表谈话,以“清官”和“鬼魂”为例,认为“包公、况钟都是可以肯定的正面人物”;而“焦桂英、李慧娘完全可以在今天的舞台上出现。”为配合会议,北京市文化局组织内部观摩,演出了《祥梅寺》、《打樱桃》等许久不曾演出的剧目。搞这样的演出,张伯驹是最积极的一个。演出即示范,人们眼界大开,并意识到现在的演出剧目,真的很贫乏。一位业内人士撰文直呼“应该反对那些清规戒律;反对各种明的、暗的‘艺人自动’式的禁演办法;反对因一肢而废全身的粗暴否定的态度,要大力发展剧目生产,发掘各剧种的固有剧目。”⑷

  7月,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为丰富上演剧目,又选择了一批内容虽有缺点,但艺术性较强的剧目,先后举办了六场试演晚会。其中的剧目有:《王宝钏》、《连环套》、《一捧雪》、《四郎探母》、《恶虎村》、《落马湖》、《战宛城》、《青石山》、《一匹布》、《走雪山》、《梅龙镇》等共18个。参加演出的演员有:马连良、张君秋、小翠花、杨宝森、侯喜瑞、孙毓坤、马富禄、李万春、奚啸伯等。

  社会在发出扩大戏曲剧目呼声的同时,也发出了关心艺人生活的呼吁。比如,史学家翦伯赞随全国人大视察小组到湖南视察。在省里召集的座谈会上,他谈到湖南地方戏艺人情况,激动地说:“戏剧工作最糟糕。艺人们反映,没有从人民政府那里得到一点帮助(指私营剧团),得到的只是轻视和侮辱。”(注:详见拙作《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翦伯赞认为戏剧界存在三个矛盾:国营与私营的矛盾,干部与群众的矛盾,艺术与生活的矛盾;三个矛盾都是领导上对艺术的政治教育作用了解不够所致。翦伯赞的讲话,引起了上边的重视。《戏剧报》刊登了《关心艺人的生活,尊重艺人的劳动》的专论以及《保护女艺人和她们的孩子》、《认真抢救遗产》等文章。内中,透露了戏曲艺人生活和民间职业剧团的处境。不仅各地方的文化机关可以随便指挥他们,税务机关、公安机关、粮食机关以至民兵都可以看白戏或随便来干涉剧团和艺人。如果剧团稍微做得不周到,马上就要横祸飞来。

  田汉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到地方视察后,发表了《关心艺人生活》一文,社会反响强烈。周恩来特批500万元救济金,并免娱乐税两年。田汉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团举行的第二次会议上,揭发了戏曲工作方面和有关戏曲艺人生活福利方面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决定创办中国戏剧出版社的同时,创办“剧人之家”。

  北京市为了更好地关心艺人,专门开了一个会。会上,确立了文化局系统的高级知识分子名单。其中,京剧演员18名。他们是: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尚小云、荀慧生、吴素秋、赵燕侠、杨宝森、奚啸伯、李万春、孙毓坤、姜妙香、裘盛戎、侯喜瑞、马富禄、李多奎、孙甫亭、郝寿臣。

  这一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京剧彩色电影《群英会》、《借东风》。演员有马连良、谭富英、萧长华、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等。

  这一年的年底(1956年12月25日)马连良向民盟北京市委递交了入盟的申请表。两天后,即被批准成为中国民主同盟的成员。

  彭真说:“怕放、怕鸣的人都是怯懦的人,是没本事的人。我们要欢迎齐放、欢迎争鸣。”

  在毛泽东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风吹拂之中,人们进入了1957年。像田汉、翦伯赞这样的大人物都在为戏曲打抱不平了,像《戏剧报》这样的刊物都在为自己说话了,业内人士怎的不兴奋?那些肚子里有玩意儿的名演员,就不只是兴奋,他们从心底生发出一股冲动―――诉说的冲动,表达的冲动,登台的冲动。农历春节前,这些角儿们为筹备福利基金会,救济贫苦同业,举行联合演出。一共演了三场,其中有马连良、张君秋、萧长华、李多奎合演的全本《一捧雪》,小翠花、马富禄合演的《一匹布》,李万春等合演的《八蜡庙》。

  为了保存住戏曲宝贵遗产,马连良、郝寿臣、刘砚芳、程玉菁、小翠花、李万春、赵桐珊、王连平、毛世来等京剧艺人还把所藏之秘本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从2月份开始,北京戏曲编导委员会根据这些藏本,着手编辑《京剧汇编》,由北京出版社分集出版。直至1962年4月,共出版了94集。

  3月,马连良率领北京京剧团到武汉演出。经父亲给湖北民盟省委负责人马哲民打招呼,3月19日,中国民主同盟武汉市邀集了高百岁、陈鹤峰等一百余人,举行座谈会,欢迎来自北京的马连良、马富禄。民盟举办的座谈会,场面大,规格高,发言的水平也高。不仅有同行出席,还有知识界和政界人士,这给马连良挣足了面子。回到北京,马连良一打听才得知,是民盟中央的第一副主席章伯钧的关照,他特地登门道谢。

  3月25日至4月1日中共北京市委召开了宣传工作会议,讨论毛泽东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讲话。与会者既有党内干部,也有党外人士。会议用了三天半的时间进行大会发言。共有61个人登台讲话。其中,曲艺界的曹宝禄和京剧演员李万春对文化工作提出了意见。

  李万春反映在戏曲剧团工作上,存在“重公轻私、重大轻小”的现象。他说:“国家剧团收罗大批人才,编演新戏是他们的专利品,但优秀演员一年到头不演戏。对国营剧团补助多、宣传多。庞大的开支是靠国家养着。”李万春还觉得政府对民间职业剧团重视不够,舆论界也不怎么介绍。“小剧团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和劳动,才凑出一笔广告费。结果,广告往往被放在“寻人”或“启事”栏内。演出上一有毛病,指责也受得多。所以,演员每演一出戏,都要捏着一把汗。”发言的最后,他特别强调:“我的意思决不是把大剧团(国家剧团)和小剧团(民间职业剧团)对立起来。我主张在组织上可以分大小,在艺术活动上不要分大小,大小剧团可以互相往来,互相支持。”

  ―――李万春的发言赢得掌声一片。会议的主办者和与会者,一致认为李万春的发言很好。《北京日报》在4月18日全文刊登了他的讲话。题目就叫《重大轻小、重公轻私》。会议的最后,彭真到会讲话,他说:“怕放、怕鸣的人都是怯懦的人,是没本事的人。我们要欢迎齐放、欢迎争鸣。”“当前的主要问题是对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放得不够,鸣得不够,要放手放,放手鸣。”台下听众2800名,个个热血沸腾。

  4月10日至24日,北京举行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闭幕式上讲话,他指出:“对人民只能讲民主,不能讲专政。而且不同思想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只准有美,不准有丑是不合辩证法规律的,没有丑,哪里有美?”他着重分析了教条主义、宗派主义与官僚主义的祸害,并反对禁戏。

  5月11日,中国京剧院的主要演员叶盛兰、叶盛章、杜近芳等,在《人民日报》举行的京剧界座谈会上,揭露中国京剧院存在有严重的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行政命令干预艺术创造,机构庞大,演员“窝工”等现象。

  5月17日,文化部开放全部禁演剧目,属于京剧的,有17出⑸。随即小翠花公演了他的拿手戏《马思远》,吴素秋演出了《纺棉花》。同日,《戏剧报》邀集了中国京剧院一部分演员举行座谈会。谷春章、江世玉、李洪春吐露了没有戏演的苦闷。武旦演员李金鸿说:“其实,我对完全废除踩跷是有意见的,就是不敢讲。”黄玉华说:“京剧院三个团有170个演员,可是行政干部却有几百个,多出演员两倍,这样就是把演员累死了,也企业化不了。”

  也就在这个5月,父亲、黄琪翔和李伯球三个人商量好,决定在北京市的医药卫生、工程技术、文教、农业、文艺方面,后来又加了京剧界,共六个方面召开农工民主党内外高级知识分子座谈会。京剧界座谈会是以三叶、三李(即叶恭绰、叶盛兰、叶盛长、李伯球、李健生、李万春)的名义邀请的,先后于6月5日、13日在政协文化俱乐部和北京饭店召开。会上,积极的母亲一再动员大家要敢于提意见。说:“不要怕打击报复,民主党派可以给你们撑腰。”热情的父亲则主动叫司机用自己的小轿车去接送名演员。座谈会开完,又掏腰包在北京饭店请客。那日父亲牙痛,便先去北京医院看牙,紧接着赶到饭店。他不敢喝酒,只喝了些汤,可那也高兴。原本父亲对中央统战部规定农工民主党只能在医药卫生界发展成员的限制,就有所不满。这次趁着大鸣大放大发展的机会,能有一点突破,他颇为得意。

  “不是我要批判你,是他们要我批判你。我是没辙。”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鸣放很快变成了反右。在戏剧界第一个受批判的是张伯驹,接着,是吴祖光。继他们二人之后,便是由母亲和李伯球介绍参加中国农工民主党、并在母亲召开的座谈会上发言的李万春了。

  北京京剧团在上级的布置下,召开了批判李万春的大会。马连良不仅必须出席,而且必须讲话。因为李万春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会前,上边已经跟马连良打了招呼,一定要“立场鲜明”。会上,他听这个批判,等那个讲完,一等再等,一拖再拖,眼看着大会要收场了。实在没法子,他把牙关咬紧,鼓足勇气,上了台。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可讲了两句,就没词儿了。满肚子的戏词儿,也都派不上用场。一向从容自如的马连良,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和慌张。他急忙忙下了场,下场时还按老规矩,给大家深鞠一躬。

  散会了,大家走出了前门外粮食店中和剧院。走在了最后的李万春,觉得袖子被谁拽了一下,抬眼看来,却是马连良。从递过来眼神里,他判断:三叔(即马连良)有话要说。于是,跟在了后面。出了粮食店,过了马路,爷儿俩一同钻进了马连良的小汽车。司机按照吩咐,一直把车开到了坐落在李铁拐斜街的鸿宾楼饭庄。马连良走在前,李万春跟在后,进了个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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