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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波希米亚•北京
2004年11月10日 10:34:56

陈冠中(香港)

  2000年回北京,西装笔挺,一名很会玩的同事指点我:在北京不要打领带,女孩子不喜欢。

  你去北京的时尚派对、时髦餐馆,不用打领带,去的多是艺术家、乐手、演员、设计师、模特儿、媒体人、通讯员、公关和混子,其中可能有一个是在投资银行做事的,不过他正在写电影剧本,或是刚从丽江中甸回来,混在光头和长发之间。

  我以前想起北京,会想到首都的政治北京、故都的历史北京、中关村和中外企业的经济北京、老北京和民间京味的文化北京,以至于大学和博物馆的学术北京。

  这些想像没有错,只是少了一道非常有意思、有价值的特色风景。在北京生活后,慢慢意识到,北京文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明显增添了新的元素,甚至可以说是改了原北京文化的体质。

  我姑且称之为“波希米亚”想像。

  (波希米亚这词,由最初的一个中欧地名,到流浪的吉普赛,到19世纪在巴黎逐渐蜕变出来的现在的意义。姿态是反叛、浪漫、“格”,崇尚的是自由、解放、想像力、心身并重和潜能发挥,生活是要跟大众的主流、社会的常规、中产的拘谨有区别,不屑的是物质主义、歧视、不公、为符合社会期待的按步晋升制、统治阶层的仪轨等等―――那仅是一个供意会的表像轮廓,当中有许多历史变奏及内在矛盾。)

  下一站,北京

  范学宜本来住在黑龙江中俄边境的一个小镇里,长年陪伴着患精神病的母亲,偶尔写些诗和散文,但从未发表。家乡的人觉得这女孩奇装异服、独来独往,又不嫁人,不好理解。1998年,已快28岁的范,毅然动身到北京当民工,做过售货员,后来加入一个电视制作组,认识了一些文艺界的人,慢慢她的写作在小圈内传阅,并有人拿去谱曲。到了2002年,作家出版社替她出了诗和散文集,而台湾资深作曲人陈彼得要把她的诗谱曲,出音乐专辑。范现在兼做艺术经纪人,第一次成功卖掉的是刘辉的油画。

  刘辉是黑龙江哈尔滨人,自称有洁癖的苍蝇,写诗、画抽象油画,很有性格,没什么收入。范自告奋勇做刘的经纪人,说服了位于假日酒店的颇有派头的国际艺苑,替刘辉开个展,竟卖掉不少画,在圈里有点轰动。大家认为范学宜能说服那些买主,正因为她不像画商。

  一次画展,解决了范和刘的生活问题,刘终可以在郊区租下较宽敞的画室,准备下一个个人展览。

  以前刘辉晚上混音乐酒吧,大部分时间是瞎混,偶然也会以他对当下文字的敏感,替酒吧歌手在歌词上出点主意。有段时间,他跟二手玫瑰走得很近。

  二手玫瑰本是哈尔滨的乐队,主唱是梁龙。在当地,不要说主流社会容不了他的音乐,连摇滚圈也不认同他的风格。1999年10月,梁龙拿着一支国产吉他,只身漂到北京,用220元人民币租了间房,一天吃一斤挂面度日。

  两个月后,在市区边陲的酒吧,梁龙凑在别的乐队里演出,唱别人的歌,“北京的合作者也接受不了我的歌”,梁龙说。

  有一回,一个叫巴比龙的乐队,主唱走了,叫梁龙代唱,乐队的吉他手是王铨棋,是在新疆长大的河南人,本来已心灰意冷不想再在北京混,那次他即兴弹着吉他配梁龙唱自己的歌,“几分钟就对上”,二人决定合作,重用二手玫瑰之名,唱梁龙的原作品。2000年8月13日,在摇滚酒吧豪运首次演出,来看的大都是朋友,但之前没听过梁龙的歌―――“全都傻了”。

  当时,台湾滚石魔岩在北京办事处有一个叫牛佳伟的,把二手玫瑰带到摇滚重点演出现场CDCAFE,乐队就更为圈里人所知。牛佳伟又替梁龙撮合了两个北京乐圈的“老泡”,弹低音吉他的陈劲和打鼓的张越。梁龙说:“以他们的资格来说,没必要跟我合作。”结果还是合作了。梁龙又在网上聊天室,认识了“吴氏管乐”的后代、吹唢呐的吴泽琨,吴也加入了,“我们的音乐开始完整化”。11月,凤凰卫视替乐队录了节目,并预告了,后来虽没有播出,“但令我们有信心再去做”。北京音乐台播了乐队的单曲;网站伟酷买了三首歌;另一时髦演出现场藏酷请外国乐手来京表演,找二手玫瑰暖场――“自己觉得可以真的做音乐了”。

  报道二手玫瑰最勤快的,是那些免费派送的英文城市指南,因此在北京混的外国人很多看过二手玫瑰演出。2002年3月,欧洲年度的SNOWOPENAIR音乐节,有瑞士乐队SINA的演出,想找一队中国乐队同台。北京的瑞士使馆,折腾一番后竟选中二手玫瑰,梁龙认为原因是他的东西“跟瑞士音乐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挂钩”。

  那趟演出,梁龙“吓一跳”,“中国从没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感觉到音乐的重量,不需要词的解释,只要唱法音乐到位”。

  为什么叫二手玫瑰?梁龙说:“二手,东北人说的‘二尾(读yǐ)子’,说不清的,不男不女的。玫瑰是一种感觉。二手的感觉。”

  对黑龙江人梁龙和新疆河南人王铨棋来说,他们的生命到了北京有了燃烧的机会。二手玫瑰是北京制造的乐队。

  在北京,能看到这种混出来的新品种,突由二手感觉蜕变为全国的一手现象。

  范学宜、刘辉、梁龙都是东北人,以后,你或许会听到他们的名字,或许不会。但我相信全国每一个地方,有更多的范、刘、梁这样的年轻人,在当地是不被理解的异类,他们依稀地感到,真正适合他们生活的是在别处。何处是他们的别处,心灵的归宿、同路人的总站、理想和欲望的新故乡?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奔北京。

  北京,中国波希米亚首都

  这些四方八面漂进来的波希米亚人,加上其他正规进京的文化追求者,在新时期大大壮大了北京原有的庞大文化队伍。

  解放前,北京的文化产业规模远不如上海,新中国成立后逆转。

  一消一长,奠定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的文化优势。不过,一切只是计划经济下的政府行为,还不真算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那种自发的海纳百川。那要等到新时期。

  先说上世纪60年代中及后的十年动乱,干部改造和知青下乡,北京的文化队伍也曾净输出不进。

  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老老小小的学子重返大学密集的北京,知识人口才正增长。

  上世纪80年代,新时期带来了新憧憬,也稍微开拓了民间社会公共空间,哄起现在已成怀旧对象的上世纪80年代中的文化热。

  到1990年初,新纪录片导演吴文光已能流浪到北京做专题拍摄,可见体制外汇聚北京的现象已显然。

  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流浪、游牧、南漂广东北漂京的风气更开。

  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原已有全国最密集庞大的文化艺术学术传媒队伍,再加上从体制内外的各途径进京的、毕业后不愿离京的和不顾单位户籍限制而漂入京的,终成就了北京在文化人力资源上全国难及的大场域优势。

  1979年《读书》复刊,加上1985年后“走向未来”、“中国文化书院”、“文化:中国与世界”等三大文化圈子的出现,是知识分子恢复元气的标杆。文艺的复苏表现在1979年及其后北岛、顾城等人的诗歌,刘心武小说《班主任》,文学杂志《今天》、《北京之春》、《沃土》,视觉艺术的“四月影会”、“无名画会”、“迎春画会”和轰动一时的“星星画展”等。

  牵动起本文关注的波希米亚倾向的是1985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两本宣告中国“垮掉的一代”正式登场的小说。

  同期的王朔,是连接京味文化和北京波希米亚的关键人物。他的小说里的京痞子形态,是新京味的代表,也是后来北京波希米亚的两大美学取向之一的滥觞,下文再说。顺带一提是他的回响,光在1988年就有4部小说改成电影。翌年的《编辑部的故事》,以新北京城市青年流行语的调侃,淹没老北京胡同居民方言的侃,颠覆了一般认同的化俗为雅、刻求净趣、有所不写的京味方言文学。

  在语言和文字以外,新时期北京文化的新锐出现在更多的载体。

  1982年后,各代北京影人拍了不少有质感的京味电影,如《骆驼祥子》、《茶馆》、《如意》、《城南旧事》等,但从今天的角度,第五代以偏远地区为背景的“异域情调”片,是更接近北京波希米亚的呼吸。1984年一鸣惊人的第五代电影,虽以西安厂和西北题材开始,但主力军是在北京受学院训练甚至是北京电影世家。

  上世纪90年代,两部重要电影把背景拉回北京。值得一提的是两片皆由台湾、香港资本投资,甚至有港台幕前后人员参加,这是北京创意产业―――不只是电影、电视、音乐―――自此之后颇常见的境内外互动。

  陈凯歌的《霸王别姬》让大家看到上世纪北京重要的艺术类型京剧的微貌,以北京的京派京剧艺人为轴贯穿解放前后。

  被归为第六代的姜文,导演《阳光灿烂的日子》,反射“文革”后期北京某一类青少年的状态。他们生于60年代,父母是解放后才随军队或单位进京住大院的,是“新北京人”第二代,也就是烘托出王朔式新京味痞子的族群。

  电视剧方面,清装剧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常青不倒,京官、旗人和京味文化广为人知。不过更与本文有关的是台湾电视人主导合拍的《人间四月天》,带起钟情京派文人林徽因、梁思成和来去京沪两地的徐志摩的小热潮。

  传统艺人、京派文人、新京痞、诗人,加上其后第六代电影擅长刻画的城市边缘青年,大底替北京波希米亚想像补了必须但并不足够的底气。

  全国音乐产业虽持续衰落,摇滚和流行音乐的人才现在却几乎全集中在北京

  异军突起、鲜活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波希米亚特性的文化载体,首推摇滚乐和先锋艺术。

  几乎所有中国摇滚的先驱都要到80年代才听到BEATLES和滚石,但摇滚无国界,年轻人很快共鸣。

  据记载,内地在1982年已有了摇滚的尝试。1986年很关键,因为北京电视台录播的首届百名歌星演唱会,给了一名歌手一个机会,那名歌手叫崔健,歌叫《一无所有》。

  1990年初,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和全国多处,而唐朝、ADO、1989、呼吸、状态、眼镜蛇乐队在首都体育馆,以为亚运募捐之名,把摇滚带上地面,被称为中国的摇滚季,年轻人穿着“一无所有”、“从头再来”的汗衫,摇摇晃晃。

  值得一提的是全国音乐产业虽持续衰落,摇滚和流行音乐的人才现在却几乎全集中在北京―――一度在流行乐有点作为的广州已静下,而上海是音乐消费但不是创作生产城市。民间公司难从出版CD专辑赚钱,惟着力做经纪人,安排歌手走穴演出,故亦多以北京为基地。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当代的成名画家能出国的出国,不出国又不想或不能呆在地方画院的,进京是一个选择。但更多的是有超前的强烈艺术冲动、却没资格也不屑进入艺术体制的年轻人,他们更可能入京。

  1991年,泼皮(玩世现实主义)在争论中登场,政治波普出炉、艳俗也不远,装置和行为艺术成了一回事,相继出走至威尼斯、悉尼等地。中国当代艺术稍受国际注意,部分画家吸引到境内外收藏者,生活条件有所改善,鼓动了更多坚持艺术创作的同道。而民间和境外人士开设画廊,丰富了北京的文化生活,社交场合更少不了艺术家的参加。

  摇滚乐手和艺术家是9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北京波希米亚人。当然,也有选摄影、剧场、现代舞、诗及其他艺术类型为志业的,或在出版社、学院、报刊、广告公司、电视台工作,甚至白天是白领的波希米亚人。

  北京波希米亚是8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新生文化现象。

  北京生活贵廉由人,创作空间相对宽松,居民对各式人等见怪不怪,各行各业工作机会较多,让波希米亚人容易在此存活。

  不可或缺的一是书店。80年代中90年代初,除新华书店等老系统外,有意思的只有一家书种不多的三味书屋和出版社附属门市店,幸亏后来东边有了三联韬奋书店、西边有了万圣书园,加上外文书店、新华书店的改进,风入松、国林风和其他民间书店、书网的出现,润泽了北京的文化大环境―――当然还缺了台北诚品那种一家店提升了一个城市形象的超级优质书店。

  二是电影DVD(之前是VCD)和音乐CD的地下零售网。北京影迷和歌迷的见识和品位能跟世界不脱节,全靠这种偶然性很强、乱中有序的制度不完整。它要求你在北京寻寻觅觅,并以伪劣假冒来考验你的耐性,惩罚你的痴爱,也让你有吃廉价禁果的满足。

  到2000年前后,北京如磁,喜欢波希米亚感觉的人,或有志文化艺术学术传媒者,似更愿留京或进京,加上回国的成名艺术家、作家、学者和海归,热爱北京坚决不走的老外,不爱上海爱北京的港澳台另类,令北京文化氛围更多元,是名符其实的全国文化中心,也确立了北京是中国波希米亚首都的地位。

  “格”与“洋气”

  大概从20世纪90年代中开始,北京的小酒吧开始多,很多创意行业也风骚起来:特色餐馆、现场演出酒廊、电子舞曲俱乐部、电影咖啡馆、茶艺馆、室内设计、平面设计、工业设计、建筑、家具、摆设、商店、商场、广告制作、包装、活动展览、商业摄影、多媒体、动漫、网吧、讲究设计的杂志、免费城市指南、化妆发型、时装……

  这些生活工艺的商业性较强,面向市场竞争,也要交出创意成绩单。如果先锋艺术真的是对学院沙龙和媚俗商品的“颠覆”,摇滚乐是对社会的“反叛”,现在则强调拿出“替代”,或说是为生活提供选择。

  另外,电视、广播、报纸、杂志四大媒体,广告、公关、新媒体和网络等行业,北京都很强或最强,这些行业及其衍生的上下游行业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

  北京波希米亚人的生活世界更加成形。

  由在北的亮马河,沿三里屯北街往南,过工体北路,到三里屯南街一带,是北南一条线;再由工人体育馆西门,沿工体北路,过东三环长虹桥,东至朝阳公园西门和南门,是西东一条线,整个是时尚但随和的波希米亚餐娱区。

  最新成气候的则是前海、后海的环水酒吧餐馆圈,沾了自然风景的便宜,别有波希米亚风味。

  把工厂货仓改成办公室和住家更是善用北京的资源。北京的城市风貌,经历了50年代拆城墙、拓广场、建环路、添民居和90年代以来的大搞高楼后,基本上是没法看的。许多平房和轻率拼建的简易楼,也真是拆不足惜。除了已受保护的文物和25片胡同外,值得保留的是些西城的大院、零落的老街区和四合院、少数政府楼和数量更少的洋房,和那些其实是风格上末流但现在只能当宝的苏维埃式建筑物。

  还有什么好建筑?有。新中国成立后的许多厂房,都建得非常坚固,完全是功能主义,暗合欧陆现代主义。现在,市区里的工厂大多已搬走或停工,只剩下空厂房,如能保存而不拆,不只是建筑的遗产,更可转化为北京的特色、文化的财富―――交给波希米亚人做厂房生活特区就可以了。

  最近,位于市区东北的大山子、60年代东德人建的厂房,向外招租,一下子抢光了。开画廊和演出场地,做办公室,甚至改成波希米亚人住家―――其中有一家在自己6米高的客厅练射箭。

  另一种可以改造的是粮仓。当年为积粮防战,在属北京市的几个郊区建仓,特别是通州区,以前是运河的终点,称“天下粮仓”,那里可以看到富建筑特色的粮仓群,离北京不到一小时车程。

  北京的波希米亚族群很爱搞这种项目,因为他们就是喜欢“格”。

  “格”是北方俚语,有时写成“嘎”或“个”或“各”(各色),但我认为用“格”这字也顶有意思,是个褒多于贬的字,意即有个人主见和特色、性格、格局、格调、风格、出格、够格。

  本来,带有优越感的北京出生的人,和有抱负的外地漂来的人,互相有点羡慕,但更多是看不顺眼,却在“格”这一点上一致。

  波希米亚当然要“格”,不然当白领、小资、中产算了。

  “格”的人往往有自以为是的一面,是有个性,是会搞出不同的名堂,但常失之粗枝大叶,而且还自我感觉特好,觉得自己的乱来特有道理。

  所以北京在外地人眼中特别糙。

  近来,北京人用“洋气”做称赞词,跟“格”产生一种张力,一种我认为是好的互动。

  我注意到用“洋气”这词的人以女性居多,而同时我看到女性艺术家、作家、乐手、表演者、波希米亚人和其赞助者、经理人,渐渐在北京这个大男人地方―――哪怕是波希米亚圈子―――受到尊重。

  其实,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北京才独崇雄伟,男性化,不爱红妆,才变糙。旗人和老北京的玩艺儿、昆曲、曹雪芹的小说、齐白石的水墨、梅兰芳与京派京剧、“真正老京派”周作人,和他及京沪文人推崇的晚明小品,皆细致雅趣。今天的波希米亚宜辩证地反思、批判地继承上世纪的两个传统。

  那么北京文化会给外来文化占领吗?不会,北京有这么大的一群又“格”又以创作为命的人,应比全国任何其他地方的胃壁更坚强,更能消化、更能作文化反馈。

  有一百个理由不该在北京生活?

  你以为外地人批评北京,北京人会翻脸吗,我的旁听经验不是这样,反是北京人说得比谁都凶。

  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是,那人也不认自己是北京人,只是住在北京,哪怕住了5年、50年。京中某些时髦圈里,北京人反是少数。

  一个总印象是,各种在北京的人,都对北京有不满,但偏要住在这里。

  有人批评台北,台北市人会喊冤;外人弹香港,港人不顺气。港台还停留在爱被人捧的阶段,反而,北京人最酷,像纽约人,捧她丑她都不当做一回事。

  北京已经超过宽容,而是反客为主。同是热点移民城市,广州和上海当地人的主体性仍很强。在北京,人口统计上老北京早就是少数民族。或许,北京是中国最早深圳化的城。

  不要以为卷舌的出租车师傅代表北京人―――他们许多是城郊来的,不认得城里你要去的地点。

  文化朋友于奇说,北京不是为北京人而设的。首都有自己发展的轨迹,由不得只照顾北京人。譬如说,提到北京,有人想起政治,那说的可是中央政府,来自五湖四海,而北京人多是在北京市政府。新的象征一如西北角的海淀(含中关村和各重点大学),是大学生亚文化旺盛的地方,然越是精英的大学,越多各地农民子弟;二如时尚的东区包括三里屯使馆区,代表人物是外商、海归和八面四方涌至的生猛白领。现在,还加上奥运……

  1949年后进京的第一代,因为口音,不好意思自称北京人,要到了土生土长,口调完全北京化的第二代、第三代,才以北京人自居。

  杨东平几年前的经典《城市季风》说,“土著”老北京受旗人濡染,故温文尔雅,而1949年后进京的新北京人则干大事。若以杨的分法,改革开放后才来的可算是新新北京人。不过,身份认同上,只有土著和进京第二代、第三代才会毫不犹豫地自称北京人,说明北京人这个专利词代表着多么鲜明的族群―――像犹太人,谁敢乱认?

  其他,非北京口音的,不管住了多久,都是京漂。北京人和京漂是绝配,共构北京的好风景。

  随时冒出意想不到的人物,品种匪夷所思而独特性高

  我听说:北京人有素质,外地人有能力;

  北京人不为人先,外地人急功毛躁;北京人虚有其表,京漂成就了新北京。

  北京人依旧自我感觉良好,男的都是爷,女的是大姐大。

  在一个被占领的城市里,变成少数民族后,还活得有优越感,才叫自信,显出北京人底气之厚。同时,也可推想外来统治者非等闲之辈。

  北京就是一个小的中国。那也真够杂。

  对我来说,够杂是住在北京的一个理由:随时冒出意想不到的人物,品种匪夷所思而独特性高。

  北京的卧虎藏龙,是要你找半天(北京门牌迷糊),走小巷摸至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一幢没卖相的无名平房,推开一扇窄窄的破门进去才发觉里面都是宝。

  北京连老外都特杂,使馆的、通讯社的、外企的、亚非拉的、不懂中文的华裔、旅行团游客、背囊游客。还有一变种,即在北京混之有年、嬉嬉的痞痞的、操普通话的老外。

  痞老外红须绿眼,散住菊儿胡同之类民居,每天在胡同区进出,老北京见怪不怪,因此态度也不亢不卑,特令痞老外舒服。

  北京就是自在。

  同样道理,不管你是留长发或刮光头,穿不称身或不熨的衣服,风格不配套颜色不对称,裤脚一高一低,招摇过市,也只有在北京才如此不显眼。

  光是这点我看北京已足以把上海比下去,继续守护前沿文化的火炬,吸引一代又一代的底层另类青年扑过来,等看到亮。

  文化前辈沈昌文说,进京的上海人特别可爱,潜台词是不是留守在沪的上海人有所欠缺?

  上海人要明白,到北京,没人看你的衣服。一指你在北京穿衣服没压力,二指北京人种太杂,审美标准如无轨电车,没人能解读你那身时装。跟潮流的上海人,香港人才是你的同种。

  当然,也可能是北京街道暗,弄不好白天刮风又污染,谁看得到。

  北京生活的好处,要是正经又具体,数出十个都不容易。我看过一些中外报刊做过类似专题,如果只有这些理由,我今天应还留在香港九龙尖沙咀。

  文化生态上,北京最像纽约―――创意文化以外,纽约更像上海

  但找一百个不该在北京生活的理由,却容易多了,随便找些京漂聊就有。

  更有些理由直让你立即想撤,如沙漠化,沙尘暴,脏,空气不好,干到触电,干坏皮肤,缺水,塞车塞车塞车,开车的人没有小路让大路的路权概念,出租车司机不认路但会绕路,出租车特窄特脏(我干吗老说出租车),晚上街道暗―――就算自称中央商业区的朝阳区也暗,有闷棍匪,少通宵便利店,东西粗糙,到处都在拆,不该拆也拆,整个北京像个大地盘,房价比上海还贵,契税高,买房政策为难外地人,建筑没意思,没有像样的老洋房,旧民房特破,90年代还戴古装大帽子,新完成的地标建筑又土又大,真不知道容积率怎么搞下来―――这点京不如沪,甚至不及近年的鹏城和穗。但,大家还是在北京。

  首先,东西比从前好吃多了。十年前北京人不会烧菜,出去吃则只有暴发高价和难吃两种;十年后北京人还是不会烧菜,但外面的选择也够多了。东西好吃之后,一百个不好可以暂放一边。

  北京有了人间的基本生存条件后,混劲就来了。

  对搞创意产业的人来说,混是很重要的―――混的场,在商业市场和艺术自主场之中间,让创意人可以回旋,休养生息,赚点外快,左右逢源,互相揣摩,伺机出击。到了北京才知道天地有浑然之气。文化生态上,北京最像纽约―――创意文化以外,纽约更像上海。

  北京虽不是港台那种不设防城市,却比其他大陆城市更多元。

  跟许多港台人士的想像相反,其实北京的自由空间大。

  所以够杂,所以能混。像这样那样的人,还能去哪儿?只能在北京。一个理由就够了。

  京漂摇滚诗人刘辉:“因为诗歌,我花枝招展;因为快乐,我疯疯癫癫;因为自由,我丧失家园;因为理想,我不会改变。”

  更何况有人说,北京确实可爱,因为每次有文艺演出,一些其貌不扬不洗发的男士,身旁都有美女相陪。汉子有市场,说明北京浪漫不死。当然,事实并不尽然,北京现在也跟全国看齐,吸引女孩的最高效方法是钱,但如果你没钱,在北京还不致绝望,最好是做老外,但如果你不是老外,可以试试做艺术家。

  当全国都在比钱的时候,北京还有人整天在比谁牛。

  那,北京就算有再多不是,还是有意思。

  只要这些人不都跑去云南大理,北京继续有趣。

  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大概是另外一种人。又如果你本来不是在北京的,很可能你跟我一样,来北京有三个理由,为了学习,为了事业,为了理想,用白话说是为名为利为权。不要小看这三个理由,你心里明白,只有北京能给你这样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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