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陈哲是在报社
,好几个人在会议室等他,说要听他讲一个“内幕”。这是唱遍大江南北、海峡两岸的《同一首歌》的词作者。人们有理由对他好奇。
他来了,精瘦的一个中年男人,长发披肩,眼镜后面的眉毛说起话来上下跳动。他声称自己并不详细了解“内幕”,只谈他的民族音乐。他侃侃而谈他的民间采风工程,充满了哲学味道。他与印象中的艺术圈人士很不相同,很严肃,总在思索。
后来去陈哲家继续采访。坐下来我问他多大了。他特为难:“这又是世界上一个难题,人们很难写我,我50了,属马。”
50岁怎么就成了个难题?后来我才知道,与他所做的事情来比,他的年龄还真是个话题。
“我们要打开21世纪的大门,就必须立足自己的土地上做音乐”
陈哲,中国著名词曲作家、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香港作词作曲家协会会员、香港CZ音乐制作公司创建及负责人、内地流行乐发展的重要主创人及见证人。
陈哲的词作都很有名,有大名:《让世界充满爱》、《不觉流水年长》、《血染的风采》、《黄土高坡》、《走西口》、《亚洲的太阳》、《一个真实的故事》、《同一首歌》、《五十亿的我们》、《流浪的燕子》等等。
我特诚恳地恭维陈哲:“《让世界充满爱》写得太好了。”
他仰起头来若有所思:“是啊,它整个改变了当时流行音乐的风格。”之后他垂下眼睛问我,“这个话题还说吗,太长了,说不完哪。”
“什么意思?”
他长长地吁气,并不说话。
陈哲家庭出身不好,从小就夹着尾巴做人,生活比较艰难,他声称自己对事情本身的把握和捕捉从小就比一般人强烈。
他父亲现在是个成功的香港房地产商。若干年前,看他在内地做音乐总是两手空空,要求他在香港继承家业,“没有钱能干成什么呢?”陈哲断然拒绝:“你的追求是让人们住得更好,而我的追求是让人们听到不一样的音乐。”
“你今天来,在我看来,和20年前采访我的那个记者是一样的,我其实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过去了。在我回头看的时候,”他指着窗外,“就像看那楼群,就是个风景,很多人都喜欢站在楼上说,哎,我在这儿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你干了一件事之后,它产生了,过去了,就忘了,就是这么回事。因为这歌跟你没关系呀,很多词作者很有名,可有名跟你有什么关系?这首歌的创作在你完成的一刹那就结束了,那不是你的了,你已经把你的事情做完了。所以我说一句话,要找作者,就看作品。”
“原来是这样!”我感叹。
“当年我就说清楚我的事了。好多人不明白我的心态,你看老庄,再看看孔孟,看看所有大学问家,包括老舍、沈从文这一大批,这是人家早就说清楚的事呀。”接着他又在长吁,并迅速转换话题,“这样写了一段歌词之后,我又做唱片了。”
“在中国,业界的音乐观和文化视野,目前还少有人能令我认同,原因是我是从人文世界的消费前景来理解我们‘自己’的。站在地图前,这边,是欧洲,下边,是非洲,右边是美洲,音乐资源都被开发得差不多了,惟有中国这块古文明,没有被其他血液彻底交换过。
“人类精神消费领域,东方文化没有被好好消化过。我们要打开21世纪的大门,就必须立足自己的土地上做音乐,并学会处理资源。
“90年代我提出‘另一只眼看中国’‘不重穿长袍马褂,也不COPY西方’这个作业的理念和口号,不独是音乐,还含有一种文化观察。这些年我们学得够多了,技巧手法都在不断地学习,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姓什么。去洋人的舞台上领奖始终不是对中国人最高的奖赏,中国人应该自己制造个舞台,让全世界认同。人类文化缺少中国文化的介入,就不完整――世界这么看的时候,中国人就从容了。”
陈哲讲话很难打断,只能任他讲下去,如果你要说话,他会用很大的声音把你压下去。曾有报道说他不爱讲话,看来并不属实。
“实际上我们看很多小说,打动我们的都是一样,那就是爱情。”
“可是《让世界充满爱》里表现的情怀并没有延续下来。”我说。
“可能在社会上没有延续,但是在我这儿延续下来了。”
的确,陈哲写的东西永远明朗,充满阳光,但近看陈哲却没有这种感觉,这让人有些费解。
“我们的‘舞台’有病了!看来是有病了”
陈哲1994年开始做新民歌,办了中国第一个音乐网站,这几年又下广西、去云南,构造“21世纪的土风文化”,唱片做出了好几张,从采风到筛选整理材料、编曲、数码剪辑、录音、混音制作……全靠他个人的力量。
那些“采”来的歌,他都要请民间歌手填下此歌“学自何人”,意即要问出歌手老师的老师是谁,直至最初的源头。如果歌手自己不识字,也要请乡人来填。陈哲记下了很厚的一本册子,“学自何人”一栏均填着:“本地歌王”、“本人的奶奶”、“本人的外婆”、“本人的四叔”等等。
陈哲说:“你感到这种伟大了吗?几千年,几千人、几万人的历史就写在这里,口口相传,无可动摇。我真的不属于聪明人,我很世俗,很平民。也许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做,大家会觉得很累,会说都像你这么做大家都得饿死,那就死吧―――让真正的艺术家留下来。这时候中国文化肯定是光辉灿烂的。”
陈哲的音乐手记很生动,你能看见他的采风图像:
“路一直曲曲折折蔓延,我早已习惯。吉普车很勤恳,载我走了数千里,但并没离开这几百公里方圆。山里住着一些人,听说有的几十年不出山。我相信他们,他们保留着我们没有,或者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的东西。像昨天那位老阿婆,有病躺在床上说:不行喽,老喽……你早几天来……就好,我给你吹……那是一只铜制的口弦,手工打造的棱边有些弯卷不齐,色泽很暗,挺岁月感。阿婆努力欠着身子,吹了几次,有拨弦音,而无声腔,她说:‘不得,不得喽,没有牙了,吹不响啦。’她望向我,神情里有一丝歉疚感……我走时再三谢她,心里有种滋味,不知下次再来时,还见不见得到……文化是凝结种族气息的血脉,每一个溘然长逝的民间艺人身后,都留有一个空白,也意味着某种民族文化的断链!
“路在山脚下拐弯的时候,我老在想,前面是什么呢……通常前面没有什么,依然的路和山,依然的树和云天,久之人走盲了,就视而不见,我倒是喜欢想像视而不见后面的东西,比如:什么会在山的那边,寨子里是不是人都下了田,谁家火塘边有杆烟袋,抽烟袋的人会讲起曾经的那一段往事,一句歌谣是来自妈妈还是爷爷奶奶……”
我问陈哲:“你怎么就想起要做这件事呢?”
他又在吁气:“有个西方国家早就悄悄开始了部署周密的‘中国行动’,分片包干,深入腹地,大量搜集濒临灭绝的中国民间音乐。一旦它们彻底绝迹,这批无形资产瞬间便化作滚滚财源哪。”
原来,陈哲是在虎口夺食!
“我希望自己不要重复别人做的事。开始时,我也许不清楚最近要什么,但我清楚我不要什么,我可以倒过来理顺目标。中国人习惯主题先行,我不是这样,可能最后的地方没人去了,我就去了,我捡了一个大家不干的事,但这样的事特有价值。”
在下广西去云南采风期间,给陈哲最强烈的印像是―――不公平!
“广西自称歌乡,有刊物还称‘歌海’,但就算是歌山歌海,出了广西却并无人知!本地文化工作者以及在我前面的同行,收集整理得要比我多得多,那过程一定十分漫长和辛苦……然而问题也正在这里,这些鲜活的资源宝藏,为什么不成器?没有流传,广为人知?为什么外界不认为广西是歌海?为什么就连很多本地人、城里人也都对这些山歌摇头,不以为然?”
他看到的现实是,当他远离了喧嚣的城市向山里来找歌,大山的子女们却一代代在忘记自己的歌,远离宝矿,唱着别人的歌向外找生活。这种冲突感不断在他的行程中出现。“想想,的确是滑稽的不公平!几乎每走一步我都在想,怎么办才好?我又能做些什么?按一般经济规律来说:让这些地方先经济致富,再反过来保存文化才顺理成章,才似乎可能,但一夜间这不可能!而艺术家也不可能将这些巨大的现实改变。
他深感这块土地的文化很灿烂,表现出来的却贫血,很单一,很不质感。这使他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
“我有一种兴趣,在没有路标的地方提出目标,在似乎无可为的领域,找一条可为的路出来;尽管许多人可能不承认或不以为然,我还是相信我的判断并忠诚于它。满中国的音乐人,英才济济,我绝不算最有天分的,不过我能做,至少做成一种选择和启示,那其他人,我相信就没有理由说咱们的音乐干不好或不好干,也就没有资格再对社会讲专业。”
他展示了一幅图景:
一个人一路在走,他觉得那地方太干涸,缺了一种气息,于是他种了树,树长起来,漂亮了,有人开始乘凉,有人挂牌在树下“留下买路钱!”他却在一个新的地方,发现山石雄伟,戈壁苍凉,生成一副胸怀和气场,于是在那山岩石壁上作画,有了景象,觉得符合人文心肠了,就去了别的地方;后边又有人上来设景点,收门票了,以创造者的名义玩着风景,挺兴旺;那人却在通往另一个景象,也许是个四壁绝谷、洞通桃花源的地方……
“我有时想,这个人生写照挺‘拙’的,很传统,就是他的快乐在于做那些未曾有过的事情,人们管它叫‘创造’。但它带来好处的时候,人们开始有了心情让自己感动,升温,开始一窝蜂地发扬,本没有情怀的人变得有了性情,弱智的开始有了智商,互相赞美中比较着谁更有远见,火热的名利中比较着排行榜,并开始弹冠相庆、留影照相……我做着另一件事,不在相片里。就这样。”
“我们的‘舞台’有病了!看来是有病了。”陈哲说起来有些激愤,“舞台没心没肺的,哪儿来的病?人有血有肉有心有脑,是人出毛病了,像一种都市症候群,也属于一种时代病灶,附着在商业社会的心肺,市场经济的背后,并且在五脏、血管、皮肤下大面积蔓延着,许多人兴高采烈地不知道。我不是圣贤,管好自己就不错,但离病灶远点,总不是坏事,起码有利身心健康和认知尊严。”
“中国没病,中国好着呢……”
民间乡土生活中不仅有古朴的音乐,还有许多景象让陈哲为之心动。
有一次采风途中,听见远远的有小锣在敲,一竿白幡在树影中移动,远远见有人抬着土制花棺。他明白是赶上寨里的白事了,习惯地举起摄像机拍去。出殡队伍向他走来,他担心民风忌讳,下意识地向一边躲,但他手上机器没停。镜头里看其中一个山民喊得挺凶声音很大,在向他招手,耳朵听到两句普通话:来呀来,多来几个!原来意思是多拍他几个镜头……“目送这一简简单单的出殡‘队伍’从我面前横过,普通的送葬,不是电影,但印象很深。”
晚上,在一座土墙瑶楼下的院子里,衬着火堆,山民们唱起他们的古歌,凄婉而震慑人心,跳起许多简陋而表达生命的舞蹈。陈哲想,若叫城里那些绞尽脑汁编舞的人看,非得看傻了不成!其中一个舞蹈刚烈拙朴,给他印象最深,叫“斗旗舞”,跳舞的就是下午冲他招手的那个山民小伙。“中国没病,中国好着呢……”他心想。
“我这个人比较麻烦。”陈哲说,“我总会跟地方的朋友和政府领导提出我不要什么招待,也别破费和耽误你们的工作,我也不要你们陪同,我只想下去,哪儿偏远就去哪儿。可我打听到的、认为值得去的地方,又偏偏不是每个地方领导都熟悉的……”
陈哲手记:
这次我要去的那个乡,就属于这种情况。出于各种原因,大家都劝我来日方长,以后再安排吧。可我执意去,于是他们合力想办法一站一站把我送进了山。到了乡里跑了四面八方的寨,收获还挺多。问题是,老感觉“还是不到”,什么意思呢,就是人都有种内心的地图,朦胧而警觉,很质感,觉得出来却说不出。“到”就是要触到“神经末梢”,就是一定要看到、嗅到、进入到“末梢”,像手指尖儿上的刺痛或温度,只有用手碰到才与那个东西没有距离,而不是仅仅感觉到。
我爱说“神经末梢”,是它一直在帮我。其实,文化气息保留在最难去的地方,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内心地图的指向,则必须保证。所以,我听说还有一个地方很难到,不在我附近,而是在山那端的另一边,要跨过另一个县,我就很坚持,说要去!
山里的朋友和地方干部,一起陪我到达那个海拔两千米以上的瑶寨。书记后来握着我手说:“陈老师啊,你真不错,连我上任这阵子忙,都还没进去过那儿呢。”他的手很有力,很热。
记得那天我们进山,天蒙蒙亮就出发,下沟、过谷、翻山,几起几落,在林海和溪水中穿梭,司机义不容辞与我们徒步共赴,帮我背着器材,还帮我拍了好多相片。我们进寨的时候,不知道时间,阳光倾洒山林,蓝得仍像早晨,心想北京这时候,我还在闷头睡觉呢。
进寨后,整个交涉时间非常长,也许因为通讯不灵,又是农忙,能歌能舞的人都下田去了。后来,一个有号召力的汉子起身出屋,走了;后来,我们等了约一两个小时没动静,以为不行了,准备回去,居然,听见了鼓声!十几个山民的原始歌舞专门呈现在我面前。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几个小时,那位汉子是翻山越岭,把他远在几座山外田里干活的老父亲叫回来!山里人不啰嗦,应了你起身就去办,不打诳语!我心头一颤,一天也没缓过来。
那位老人家,脚上还带着泥,回屋现换的解放胶鞋。他打起鼓来韵律有致,边打边舞,跳起来行云流水,身轻如燕,你绝对不相信他70多岁了!
他是真正的鼓王,是这个部落歌舞的“头人”!
原土居民有时抱消极态度,不一定就是所谓的不开化或传说的愚昧、冷漠,因为山歌音舞本是他们生活的内容,与生俱来跟呼吸一样,和自己及整个部族同时存在着,喜怒哀乐、节庆丧娶之舞乐皆心动而为,没有“一定表演给人看的”义务,也没有“完成任务的觉悟”,况且,与农忙生计抵触时,就更不愿意。
──除非,他们看你是朋友。
那种高翘的木叶声在蓝天划过的感觉,我至今难忘,尖厉而自由!或许别人听来很单调,我却忘情其中,在现场我忙得一头大汗,又架机器录音,又得摄像,老艺人的身影像史前舞蹈,我追着满场跑,他像个小孩,我也像个小孩,那种感觉,人好像沉浸在一个部落古文明的当面诉说里……
“中国不缺有钱的老板,缺的是智慧型‘资本家’”
很难说清这种感动会对陈哲的创作起到什么作用,在多长时间里起作用。
他说,当时,有许多没太来得及品嚼的情绪,回放录像时才深刻地觉出。其中有位老年瑶胞妇女的脸,对着镜头吹木叶,后面的天是高原才有的瓦蓝,深湛而无畏,阳光饱和又中肯地涂满她的脸!她吹她的木叶,生理和心理都极安详,祥和得令城里人无奈!到今天,我仍有一种土风格调高扬的快感!
乡民们希望他“盘王节”的时候能再去,陈哲临走前把身上兜里能掏出来的钱都给了“族长”,耽误他们出工,农忙,他过意不去。
一进城,他就洗了照片给他们寄去。
一个多月后他回到北京,桌上来函中有封信,是那位进山找老父亲的汉子写来的。他仔细看了一下邮戳,是半个多月前发出的:
“……陈记者,相片收到了,我代表兄弟姐妹父老们表句谢谢……上次你不辞劳苦进山,由于多种原因……招待不到,请千万给予原谅……虽然土生土长,但我懂得本土文化的价值……像你这样的实实在在的记者,我们瑶胞是欢迎的……我希望你能重返我这穷山村。”
陈哲长叹:“在山里的月光下,在山路上,我想,要是搬上舞台,用新的观念意识和手法来处理这资源,我们城里的舞台就像21世纪中国了,就不再贫血荒凉了!进一步,若能做到严格一切技术细节,以保证初衷的贯彻,那么,让东方的人文遗产精彩地呈现给世界将不再是空话,可以想像,消费群的狂热……
“又一想,别毁了她,狼太多,还是珍惜她吧。可这样又不能积极地帮到这些种群文化,如果做,就必须挟以巨大能量系统,十分考究地来进行,每步都到位,不容半途而废或鼠窃狗偷者糟蹋。这,可需要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创建新文化商机和产业的老板。在哪儿?
“中国缺老板吗?不缺,遍地都是。但好多刚从一亩三分地里出来,或是经过暴发户的历验,才开始触碰系统战略和持续发展的课题,智商还不足以宏观,听不懂我这类人语言后面的语言,那需要学识和深刻的社会抱负,是老板中的老板才行。算啦,中国不缺有钱的老板,缺的是智慧型‘资本家’。”
如果只是追求舒适,他早就是百万富翁了,然而人的精神追求是没有满足的边界的,陈哲将所有的积蓄都用来购买了价格不菲的音乐硬件设备,甚至变卖了在香港的家产。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正在做的,是振兴中国音乐的大事呢。
陈哲在《土风世纪》的导言中这样写道:也许吧,听这山歌,就像童话里的小孩碰见那些会说话的老树,树上有月亮的眼泪,树下有一千岁的脚印;路边亮晶晶的琥珀,镶着久远人心的传说,它比我们记得的事儿多多了,比你和我所知道的那些快乐幸福,久远多了……比我们身上的名牌,结实多了,比那些奖杯资格可老多喽……
“它浸润过你没有领略过的那些个月亮……那种的太阳……和那类的风雨;以及久远人间里那许许多多你听说过或没听说过的故事又经老祖、曾祖到爸爸妈妈、二哥三姐等等―――那么多人传唱;然后,才到你,到你听见它时,你才知道……你前边,有那么多的美丽和忧伤,那么多的浪漫与衰老,那么多的峥嵘与淡忘……”
“《同一首歌》在台上热闹,我也跟大家一样,在台下看热闹”
当年,百名歌星同唱《让世界充满爱》何其火暴,如今,《同一首歌》又成了央视的同名品牌节目,几乎全社会同唱,但为什么知道陈哲的人却不多?
陈哲又在吁气,同时在笑:“我始终是中国人,几乎99.9%的平民生存状态,我为自己比较了解大家心中不可言喻的感受而欣慰。在当今浮躁、喧嚣的天空下,大家还对《同一首歌》共鸣,说明大家灵魂深处的善良、美德、东方智慧还在,精神家园还在,这是值得我们同庆同贺的事情。因为,一个精神颓败的、没有向心力的民族,你给他航空母舰他也乱开,高楼大厦对他也是垃圾。”
不可思议的是,至今他没有从《同一首歌》中拿过什么稿费。他应邀写出歌词后,一切就没有了下文。很久以后,有人请他听一首歌,他觉得挺好,耳熟,再一看,就是他写后没有下文的歌词。歌大火,没人给他这个著作权人一分钱报酬。“《同一首歌》在台上热闹,我也跟大家一样,在台下看热闹。”他自嘲。
“要是我看到另外一个人有这种反差极大的际遇,我也会替他不忿,看到这样不善于经营保护自己,我也会批判他。但是看自己就留有余地了。中国的文化人自古以来对自己的得失就不是太耿耿于怀。我没那么高尚,我只不过觉得,该来它会来,你不能一个人在同一时间里把世界全赚了!既然选择了这种生存方式,这个事业姿态,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
在个人权益上受到这么大的侵害,他仍然充满哲思:
“说它小吧,真是挺小的一件事,一个人在纸上写了些字,以后变成了歌。镜头上看,最初极其个人,个人到了一种角落的地步。而我们每个人在地球上过日子,一生中几百万次这种个人角落的生命行为,每天在发生,永远留不下,死了谁也不知道,就跟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棵树下,你穿着开裆裤蹲在地上,看见某一支家族的某一只蚂蚁,搬动了一片树叶一样;说它大吧,又真是挺大的事,大到没边没沿,极其全体,有些事情它来的时候就已经心灵震动了,你触摸它的时候,已经不可能再回去,止于纯个人的体验感受。”
和陈哲在一起,总是让人感慨,感动,但当你走出来,却发现经常找不到回到他那里的路径。他并非只想着中国的音乐,还惦记着深为感动他的民间文化―――他采访过的老人一个个去世,他们身上负载的独有文化连自己的子女也未能继承。他再也不能等了。今年,他牵头成立了云南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作为《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试点》一个项目。小组干什么呢,去帮助普米族的孩子学习先辈们的音乐、舞蹈、服装制作、传统工艺、部族史诗、宗教礼仪,把本民族带有标识性的文化,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再传递下去。如果这些消失了,再也不可能找回来。
在我的信箱里,至今还留有他给自己那个基本上是无私奉献的“文化传习”工作组成员的一封信,在那儿,你会看到另外一个陈哲,严肃的,严厉的,口气不容置疑。
各位工作组成员:大家好。
还有两句话想跟大家说,我认为要明确了,我们是在一个并不成熟的社会背景下启动项目的!说是热点,其实从学者到政府,从媒体到个人多是在运动前的讨论,讲的也多是“抢救”和“保护”表义。理解并付诸行动的人本就不多,到以身施行“活化传承”这一层的就更少了。我们的计划起自上个世纪,成为今天的“项目”。用个形象点儿的比喻,我们身后一大群阵营,头上有成片的政府官员和学者,但同战壕的并没几个。
一直以来,这是个低关注领域,对象是绝对弱势群体。全社会,包括自以为很聪明的人对此都缺乏基本认识和了解,直到现在,央视网站还把这些叫农民演出。你们如果在心理上就把自己设置为优越,是看不清目标做不好工作的,说不服周边的人也说不服自己。
你们每人来自不同社会圈子和位置,责任修养、社会阅历、知识底子都不同。有一定侧重和专长,我希望我能看重。鉴于我们面对的领域尖锐而模糊,所以,能力和适应性我可以等,性格弱点我可以就轻,幼稚抵触我可以不理会……但作为项目执行成员或任务性质来说,资格是一定要问的―――这点不能侥幸!打算稀里糊涂、盲目上阵只会令工作失误,目标失踪!我妥协不起。就个人风格来讲,我不属于忍耐等待型,否则就不会有90年代的行动。今天如此是因为我尊重大家的每一点付出和进步,项目也需要磨合团队,所以边观察边期待。
每当看到这封信,想到陈哲所做的事情,我总要禁不住肃然起敬,但是这个已届中年的陈哲又该怎样描述呢?正在这时,陈哲给我快递的材料到了,其中有这样一封信:
“人们看作者的作品是一回事,接触人,又是另一回事。在我则是:多数人接受得了你的歌、唱片、成就的事情……却无法接受现实中这个人。尤其真实近距离就更加不允许……因为多数人把这两个极致联系不到一起去。
“两端拉得太开的时候,中间就太多,之间捕捉不上就空着,于是各说各,某些臆想测度就构成了我的生活。
“其实在我特简单,只做事,不问别的。一路都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