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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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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在“保护”中窒息
2004年12月22日 11:17:36

徐国静

  半年前,有个叫夏菲琦
的女大学生来见我,说是在媒体和网上知道我,凭直觉想跟我聊聊。

  她的话题从自杀说起,这让我感到很紧张,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生怕哪句话碰伤或刺激她。

  她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很琐碎,有些司空见惯,不容易被人注意,但却枝枝蔓蔓地缠绕着她,让她总是处于恐惧不安和焦虑抑郁之中……

  她的故事和她的现状,也许能给我们做父母的一些提醒:学习成绩只是孩子成长进步的一个标志,而不是全部。如果一个人心灵的门,在某个阶段,被某种因素堵塞,出现阻障或封闭起来,后果将是无法预料的……

  她想自杀,说是想逃避

  逃避什么?

  是大学的集体宿舍?

  还是积蓄内心已久的自我压抑和封闭?夏菲琦想自杀,她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已经有两个月了,每天早晨像生物钟一样准时,她一睁开眼睛就想哭,眼泪也就跟自来水似的,毫无顾及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来见我的时候,她已经坚持哭了两个月。每天早晨,几乎要哭上一个小时。晚上,再给家里打两个小时的电话诉说。后来,她哭累了,也说累了,就想自杀,想以什么方式自杀最好。很偶然,她听了我的课之后,就来找我。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想自杀。”她开门见山,说得很轻松。

  “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我看着她圆圆的脸。

  她迅速躲过我的视线,“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觉得不开心”。

  “一定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吧?”

  “不开心的事多了。”她的眼泪开始在眼圈里转。

  “是学习上遇到困难?”她摇摇头。

  “是跟同学相处遇到难题?”她仰起头,然后,用力点了一下。

  “能告诉我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她的眉毛向上挑了挑,思考了一会儿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只是住集体宿舍不习惯,我受不了她们……”她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受不了她们什么呢?”我追问。

  “受不了她们疯,她们一疯我就睡不着,从上大学那天起,我就失眠。”

  “你以前失眠过吗?”

  “没有,家里多安静,为了让我安心考大学,我父母连电视都不看,家里也没有客人。”

  “告诉我,她们怎么个疯法?”

  “夜里11点了,还跟男朋友打电话,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有的把男朋友领到宿舍,说说笑笑,特别亲热,真是太受刺激了。”说最后这句话时,她下意识地连连摇头,好像置身于宿舍的现场,正在遭受着一种无名的刺激和伤害……

  夏菲琦是独生女,来自南方一个中小城市。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尖子学生,去年,以646分的成绩考进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父母把她送到学校,陪了她一周才回去。一个月以后,她找老师,要求调宿舍,老师帮她调了;三个月后,又找老师调宿舍,老师又帮助她调了,现在,她还想调宿舍,却不敢去找老师。但她无法面对现实,她想搬出学校,在外面租房子,父母又不同意,她觉得没路可走了……

  “你想像过在外面租房子,如果遇到难处,再去哪儿呢?”我突然问了一句。

  “那简单,没路走了,自杀就完了呗!”她说自杀的时候,一点沉重感和恐惧都没有。

  “自杀有这么简单吗?这么轻易吗?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可是不容易的,从精子和卵子的相遇,从受精卵一个单细胞裂变为1000亿个细胞,最后发育为一个健全的人,浓缩了人类几百万年进化的历史……”我没有往下说,因为我发现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其实,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控制不住想哭,想逃走。”

  “这个想法从什么时候萌生的?”

  “好像是从上个学期。”她的表情在告诉我她正在搜索记忆。“以前,跟同学有冲突或有矛盾的时候,也想过逃走吗?”

  “想过,初中时想逃跑,幻想上高中就好了;高中时,幻想上大学就好了,现在上了大学,不知道再往哪儿逃才能好。真的,我现在已经是无处藏身了。”她自嘲地咧嘴笑了一下,又迅速地收拢起嘴巴,好像怕嘴巴泄露什么似的……

  家门封闭以后

  封闭家门,实际上在封闭孩子的心灵,等孩子走出家门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呢?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她突然话题一转。

  “你相信吗?”我反问她。“相信。你看我现在不是在遭报应吗?”“什么报应?”

  “从记事那天开始,我爸妈就把我关在家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跟学习不好的孩子接触,不能跟品德差的孩子接触,不能跟家里太穷的孩子接触,也不能跟家里太富的孩子接触。我每天除了学校就是家,到学校还要随时提醒自己要和哪些孩子划清界线,因为我学习成绩好,在学校一路绿灯,家里就更不用说了。”

  “到了大学,离开家,宿舍里穷的富的,学习好的坏的学生都有,整天跟他们住在一起,像从真空里出来,突然遇到空气里的混杂物一样受了强刺激,患上病毒性感冒,一年了都不好。你说,这不是报应吗?”

  夏菲琦突然不说了,眼睛眯成一条线,努力在聚焦,然后,定格在记忆中的某个镜头,某个情节和画面里。

  3岁那年,有一天,4岁的表姐来了,她高兴得把所有的玩具都拿出来给表姐玩,还有家里好吃的食品,她快乐得简直要疯了,拉着表姐的手到处跑,玩过家家,扮演幼儿园老师和学生演戏,扮演医生和病人演戏,正当她们玩得乐不可支的时候,爸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背对着表姐,用责备的眼神在看她。她知道自己错了,但不知道错在哪儿。

  不一会儿,父亲悄悄地收起玩具,然后,悄悄地对她说:“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能拿出来给别人玩呢?”

  表姐走了以后,爸爸把她叫过来:“这些玩具都是爸爸给你买的。那些吃的也是爸爸给你买的。”从那以后,在她幼年的记忆里,再也没有跟别人分享玩具和食物的快乐。

  就这样,她家的门开始对幼儿园的小朋友关上了,她心里的门好像也随着被关上了。喜欢分享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每个孩子都拥有这样的天性。

  上小学以后,因为学习成绩好,有很多小朋友喜欢跟她一起做作业,或打电话问她一些问题。每次她都特别兴奋,有意模仿老师的样子,好为人师,诲人不倦地给同学讲题。

  爸爸和妈妈发现后,开始很严肃地告诉她:给别人讲题浪费时间,会影响她的学习成绩,如果别人都会了,她就不能考第一名。这是一个竞争的时代,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从此,“第一名”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对她开始施魔法。

  她喜欢考第一名,又害怕第一名。

  坐在第一名的宝座上,如坐针毡,父母每天提醒她,老师每次考试提醒她,同学用眼睛盯着她。她感到孤独,像置身于海洋中的孤岛,被波涛包围着,神经越绷越紧。

  她越来越自闭,对周围人发出的信息开始变得格外敏感,经常神经过敏地觉得大家在笑她,在议论她。她开始怕跟同学交往,但作为孩子,她又渴望与同学交往,有时看一帮女孩儿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她想哭,她恨“第一名”把她变成了“孤岛”……

  “从小学开始,在我的潜意识里,就想逃避,逃避学校。但不能说,因为没有人能理解,在大人看来,只有学习差的孩子才会逃避上学,学习好怎么能逃避呢?

  “上中学以后,逃避的愿望更强,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着。现在,现了原形了。我爸我妈不理解,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更不用说别人了,所以,我想自杀。”

  恐惧让她画地为牢

  她恐惧看见自己的真实情感恐惧听见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恐惧失去得到的一切恐惧让她画地为牢……“初中时,遇到什么事让你想逃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会儿:“怎么说呢?是我的同桌。有一天,他看了我一眼,从那以后……”她迟疑起来。

  “看来,你同桌的魔法够大的,看一眼,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能告诉我,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吗?”听了我的话,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他是男生,是我们班的尖子学生,很优秀,我有点喜欢他。有一天下午,他在操场上打篮球,我和女同学都去看球,篮球飞出场地,正好飞到我跟前,我捡起来刚要投过去,他跑过来,根本没看球,而是两眼放光地看着我,就是那种放电。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我的心突然一动,就是人们常说的怦然心动的感觉,周身的血不停地向大脑涌,向脸上涌,我捂着发烫的脸跑回教室。莫名其妙地想等待,也不知道要等待什么。

  “紧接着,我就害怕起来,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也不知道怕什么,反正就是害怕。先是怕父母看出我的心思,怕他们失望。你知道,从小学开始,我爸妈就反复教育我:如何保住‘第一名’,明确不能与男孩子交往,不能动感情,经常举些反面的例子吓唬我。我的心已经筑起一道道围墙了,但这次我真动心了,就是那种怦然心动,我怕自己管不住自己,总去想他;我又怕因此影响学习,丢了第一名,考不上重点大学。我怕的太多了,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今夜无眠。”

  “你把这些感受告诉他了吗?”

  “没有,我不敢说,怕说出去自己管不住自己。”

  “那你是怎么管自己呢?”

  “每天上课,我故意用左手挡着脸不看他(他坐在我的左边)。”

  “这样做坚持了多久?”“差不多一个月。”“你觉得管住自己了吗?”

  “眼睛是管住了,但心从来没管住。那些日子,我像丢了魂,心根本不在书上,也不在任何地方,全都是他。眼睛盯着黑板,看着老师,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我知道,女孩在这个时候,情绪多变,会喜欢看爱情小说,喜欢读诗,写诗,写日记,写情书(不一定寄出去),或者跟女朋友说说,本能地用这些方式来排解和宣泄情绪,你也是吗?”

  “我不是,因为我不敢,我封闭惯了,从来不会跟同学说心里话,怎么会说这样的事呢?我想写日记,有时候心真的像涨潮的水,眼看就要决堤了,但还是不敢,怕父母看见,怕他们生气。我们家一本爱情小说都没有,写诗更不可能,因为这份青春期的怦然心动,没让我感受到美丽和喜悦,而是恐惧,什么都变成恐惧了。老实说,我渴望那种感觉重来,但恐惧把一切都赶跑了。

  “他看我那一眼,本来像春风,吹开了我心灵枝头上的花蕾,可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就像寒流,把那朵早开的花蕾给冻死了。你没有想到,在这么开放的时代,还有我这样的女孩吧?”

  她突然把话题抛给我,而且以疑问的方式,似乎在逼着我回答,我看着她忧郁的神情:“你借助电视、网络或其他的媒体了解过有关青春期的信息和知识吗?”

  “怎么可能呢?我的目标早都定好了,就是考大学。中学六年没有一个休息日,看电视和上网就太奢侈了。我像一个学习机器,除了晚上睡觉,几乎都在开着。最惨的是那次期中考试,我从第一名掉到第十名,从那以后,我开始郁郁寡欢……”

  压抑后的“抑郁”

  有一个可怕的错误信息,抑郁着她的心,她想以自虐的方式改变现实……

  “我偷偷地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我是抑郁症,需要治疗。”

  “你按照医生说的做了吗?”

  “吃过抗抑郁的药,每次吃完就心慌,我害怕,就不再吃了。”

  第四次来见我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告诉我她得的是抑郁症。她查过医学书,觉得自己的症状是明显的抑郁症,就去精神心理健康诊所,但她害怕吃抗抑郁的药,她怕药的副作用。

  “其实,我已经病了6年。”“有这么久吗?”

  “从初一开始呀。那次我考了第十名,把我父母吓坏了,他们好像天塌了一样,我爸血压升高,我妈像警察追问犯人,不停地刨根问底,说是帮我找原因,帮我转败为胜。最后,我招架不住,就暴露了隐私。其实,也没什么隐私,就是被男孩子看一眼,看心跳了,脸红了,心思跑了。但经我爸妈一分析,问题可就严重了。”

  “你爸妈是怎么分析的?”我紧跟着问。“他们矛头直指那个男孩,说他存心的,用的是计谋,目的是让我分心,然后,成绩从第一名掉下来,他好上去(那次他果然考了第一名),根本就不是喜欢我。

  “开始,我还抵抗,觉得他们太世俗,太世故,怎么能把人想得这样坏,再说,我内心真的喜欢他看我那眼的感觉,那是说不清的,只有自己知道。”

  “你说服父母了吗?”

  “没有,他们拿出的证据是:人家考第一了吧。如果是喜欢你,他能不关心你的成绩吗?能不希望你考第一吗?怎么会从你手里夺走第一名呢?这是存心使用计谋,制造陷阱,让你注意力分散,他好登上第一的宝座。最后一句话是,无论如何你得从他手里夺回第一名。”

  “你照他们说的做了吗?”

  “开始,我很对抗,不喜欢他们乱分析,可能是我怕他们的话破坏我内心的美好感觉,尽管我恐惧男孩子传递的爱,但还是隐隐觉得美好。可他们天天这样说,又有例证,我慢慢地就顺着他们的思路走了,也开始恨那个男孩,甚至想报复他。”

  “你采取什么报复手段了吗?”“有一件事,改变了我。有天晚上,我听爸爸跟妈妈说:‘咱们得去找那个男孩的父母,让他们好好地管教自己的孩子,别勾引女孩,不道德,就是考第一名也不光荣。’“我妈妈说:‘不能去,事情闹大了,孩子也难看,再说,人家问怎么勾引你孩子,你说什么,也没有情书什么的。咱们还是看好自己的孩子吧。’“我知道爸爸的脾气,怕他把事情闹大了。那样我就真的没有脸上学了。虽然,我受父母影响有些恨那个男孩,但又知道这不公平,不怨他,这是我自己的事。

  “那些日子,我的心天天提着,神情恍惚,总想找个地方逃走,但没有地方可逃,以为上了大学就好了。没想到……”

  她停下来,像回忆,又像思路被什么带跑了。

  “那后来呢?”

  “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必须阻止他们,这是我必须做的。不然,我不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

  “那天,我正式向父母宣布:你们不用再为我操心,期末考试,我一定夺回第一名。有一点,你们得向我保证,不要再过问那个男孩的事,永远都不能过问,也不能找人家,这事与他无关。

  “他们被我的话震惊了,可能是因为我发誓要夺第一名,他们就喜欢听这句话了。就答应了我的要求。”“那你用什么战略来实现自己的计划和誓言呢?”

  “自虐。”她说得很果断。“自虐?”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对,自虐。我拼命地吃,想把自己吃胖了,吃丑了,让谁都不再注意我,不就不惹是非了吗,让男同学讨厌我,好不再干扰我。”

  “你的这个战略依据是什么?”

  “我有一套逻辑推理:我学习好,引人注意;身材也好,引人注意;别人注意我,就向我发射信息,我是个敏感的人,容易跟着别人走,不让别人注意,扫清外部的干扰,我不就清净了吗。”

  “那你是怎么做到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自虐。一个学期,我几乎不离零食,写作业看书都在吃,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学期下来,就长了23斤肉。我像一个机器人,没有感情神经,目不斜视,整天埋头在学习里,把自己死死地关闭起来。”

  “这样做,得到你要的结果了吗?”

  “没有,最好的成绩是第三名,所以,到现在,一提起我高中的学习成绩,我爸妈还会恨那个看了我一眼的男孩,说都是他害了我。”

  “那你也这样看吗?”“坦率地说,第一次来见你时,我还是那样看。现在,我的情绪整理清楚了,不这样看了。但我像得了恐惧后遗症,对男孩总是心怀警惕……”

  依赖一旦成了惯性

  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如果依赖父母成了一种惯性,谁来承受面对生活变化的困惑和苦恼呢?

  “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说有一群家养的狐狸,被放回山林以后,农民再去山里寻找,却发现了狐狸的尸体,那些狐狸离开家都被饿死了。他们习惯了饭来张口的生活,突然没有饭来,连主动觅食的能力都没有了。”第四次一见到我,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就像那群家养的狐狸,在过分保护和封闭的家里走出来,突然到了北京这样现代化的大都市,突然要独立地面对各种事情,觉得特别被动,你知道我已经换了三个宿舍了,太受刺激……”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回味什么。“能告诉我第一个宿舍最让你不能忍受的刺激是什么吗?”

  “到大学以后,我才发现,每个女孩都有男朋友,就是那种要好的能谈得来的男朋友,可我没有,看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有的在宿舍念爱情短信,长途电话一说就是三个小时,我真的特别受刺激。整夜整夜睡不着,总想离开她们就好了。

  “第一个学期,我真的是夜夜失眠,体重掉了20斤,把我原来拼命吃上去的那点分量都减掉了。很多高中同学都寻问我成功减肥的秘方,只有我知道,夜夜都是煎熬。

  “换到第二个宿舍,那些女孩特别疯,她们思想特别开放,跟男孩子说话不像我那样躲躲闪闪,总怕暴露自己的真实心理,跟她们在一起,我就像一个出土文物,一个老古董,所以,最后,我还是逃跑了。”

  “那换到第三个宿舍怎么样?”

  “更糟,所有的痛苦都攒到一起了,所以,我每天早晨醒来就想哭,一哭就是一个小时,哭完了就轻松点儿,每天晚上必须给我父母打电话,最少也得说上两个小时,不然这一天就没法过。”“能告诉我,你父母接到电话的反应吗?”

  “开始,他们天天盼我的电话,现在,他们害怕我的电话。有一天,我爸说,我妈一看见010的电话就紧张,浑身发抖,说每天最怕接我的电话。从那天起,我想自杀,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连父母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了,活着实在是没有意思。”

  “你每天跟父母都说些什么,说两个小时?”“也没什么。就是遇到的各种担心的事。”

  “你每天都担心什么呢?”

  “离开第一个宿舍后,每天担心路上碰到原宿舍的同学;离开第二个宿舍,担心同时碰到两个宿舍的同学;到第三个宿舍,开始担心三个宿舍的同学都认识我,背后议论我。

  “为了躲避与她们相遇,我每天早早地走出宿舍,可还是免不了碰上,你不知道,碰上她们有多尴尬。她们问我快乐吗?我总觉得是双关语,还要装着很快乐,但心里想逃。校园就这么大,往哪儿逃呢?

  “离开第二个宿舍,认识的人多了。我每天上学都故意改变路线和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碰上她们,到第三个宿舍,我知道无处可逃了,就哭,哭完了就好一些。其实,我也喜欢热闹,可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了。”

  “你的苦恼跟知心朋友说过吗?”“我没有知心朋友。”“一个也没有?比如说,小学或中学的。”

  “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是第一名,高高在上,整天被老师和家长捧着,不觉得需要朋友。上大学,那种感觉没有了,也不知道怎样交朋友,有烦恼就找父母呗。像我前边说的,这也是报应,谁让我的父母用手心攥着我,把我封闭起来,现在,我遇到烦恼的事不跟他们说跟谁说呀!”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爱为什么会转变成恨?”

  很显然,她由倾诉开始转为理性思考,想借助自我分析一点点解开自己心中的疙瘩。“爱受到压抑的时候,就像水被堵了,不能自由流动,成了被围困的死水,慢慢发出臭气;也像藏在柜子底下的衣物,因长期不透风,见不到阳光,开始发霉,爱就变质,走向另一面。爱跟竞争搅和在一起,爱和功利目的搅和在一起,爱也会变质;爱要是得不到你所期待的回应,或者说让你失望了,也会走向另一面。“其实,我恨那个男生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期待落空了。我希望他主动表达,给我写信什么的。可他没有。也许他跟我一样,怕失去的太多了,也是被父母吓坏的那种人吧……”

  可怕的毒瘤

  封闭、压抑、恐惧是一个个毒瘤,一旦隐藏在体内,就会随着时间在体内增长,然后一点点扩散……

  “我真的很累,既要忍受,又要伪装,还要逃避。我把这些都告诉你,是想让你把我当反面的例子,去各地演讲时告诉家长,封闭家门,压抑恐惧的教育,不允许孩子与人交往,只讲竞争不讲爱有多么可怕,我在为此付出代价。”

  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穿着牛仔裙,短发在脑后束一个鬏,眼神不那么忧郁了。

  她去了一个“人际沟通”的国际培训班学习。她开始反思自己,包括反思父母和学校教育给她的影响。

  “父母给我营造的生活环境太脆弱太单薄了。离开他们,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就觉得天塌了一样。他们只关心我的学习成绩和名次,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人,我的各种心理需要,他们用名次把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你知道给我带来的是什么吗?”

  “带来的是什么?”“没有记忆!”“没有记忆?你说的记忆是指什么?”

  “18岁之前的美好记忆啊!比如:快乐!友情!心仪朦胧的初恋,那些比较刺激神经的记忆啊!上大学以后,我才知道除了学习,我什么都不会。比如:弹琴、画画、跳舞、打球,我就是那种书呆子,组装比较好的‘学习机器’。老师怎么把知识输进来,我立刻能准确地输出去。可我是人,我有其他的需要,那些需要一直存在,比如现在,我就真实地感觉到心里缺少的东西太多了,就像‘人际交往课’里讲支持系统,生命中有血有肉的那些部分都被剔除了。剩下的是一个干巴巴的架子。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话,以前,我以为只是一句农业谚语,现在懂了,它不局限于农业。父母在孩子心里种什么,就长什么。他们越是想铲除杂草,就越是杂草丛生。”“你说的杂草丛生是指你生命内在的生态环境所遭到的破坏吧!”

  “是呀!

  “你仔细想过没有?父母哪些言行具有破坏性,或者说像病毒一样具有侵害性?”

  “我想是恐惧和焦虑吧。他们总怕我失去第一名,怕我出错,怕我失败,怕我与同学交往浪费时间,怕我交男朋友影响学习等等。那种怕挂在脸上,说在嘴上,天天装在心里,也传染给了我。

  “18岁前,他们向我灌输的都是充满恐惧和焦虑的消极生活哲学。就像你在《中国青年报?冰点》那篇文章中讲的,父母总跟孩子做这样的推理:你在班上要考不了前三名,就考不上重点中学;考不上重点高中,就考不上重点大学;考不上重点大学,就没有好的工作;没有好的工作,就得不到高收入;得不到高收入,就过不上幸福生活……

  “这套推理太可怕了,在你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时候,像病毒一样潜伏进来,然后,出一点错就会产生一系列可怕想像。慢慢地成了一种习惯性思维。离开家以后,出一点错,我就紧张,立刻联想到一串可怕的后果。

  “每次换宿舍之后,我都恐惧好多天。这个恐惧刚刚没了,另一个恐惧又来了。如果有一天,心里很轻松,我就会觉得怪怪的,好像哪儿不对劲,出毛病了。我习惯遇事往坏处想,不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先做消极的推理。”

  “举个例子告诉我,你是怎样做消极推理的?”

  “就说中学那个看我一眼的男孩吧。自从我父母做了那个可怕的推理‘他让你注意力分散,影响你学习,让你学习成绩下降,然后趁此机会超过你’后,我开始对人失去信任,尤其别人对我表示友好的时候,特别警惕,总往坏处想,然后,自己戒备森严。第一个宿舍有个女孩对我很友好,经常跟我讲她的心里话,包括她的男朋友,本来出于好奇心我想听,但我总是提防她,猜测她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不是存心想刺激我?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立刻对她保持高度警惕。”

  “那你对我也保持高度警惕吗?”我问她。

  “开始有一点儿,现在没有了。”

  “是什么原因消除了你的警惕感?”

  “我想是你一直耐心地听我说话吧,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从不打断我的思路,让我自由放松地说自己想说的。”

  “是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个愿望,希望成人耐心地听他(她)自由地说心里话?”

  “是!可是成人都没有这个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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