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北京火车站,东行不远到建国门,买张门票,进入古观象台,西北角处排列几间耳房,是明清数届天文台台长(钦天监监正)用过的办公室。迎面墙上,匾额高悬,底色海蓝,横书四字:观察惟勤。中国第一任外籍天文台台长汤若望神父曾在这里任职20年,制造仪器,批阅文件,撰写奏疏,日以继夜,与监员们共测天象。
1644年,清军鼎定中原。睿王多尔衮下令:北京居民,只要不是满人,限期三日通通搬走,为清军让房。但汤若望神父给多尔衮写封信,请求驻留。信中说他来自大西洋,不结婚,不生子,主要任务是传播圣教,主要业务是弘扬科学,特别是天文学。刚在景山歪脖子树上吊死的明朝崇祯皇帝曾让他修撰历法,制造和引进天文仪器,事情没搞完,一眨眼工夫,改朝换代了。他问,新朝不需要天文学吗,不需要精通历法的西儒吗?
当然需要。多尔衮立刻接见,让汤若望接着居住原教堂,继续从事原业务。“帝王图治必劳于求贤”,文治武功,首在用人,多尔衮懂这个。问题在汤若望,你虽是外国人,却是明朝臣子,皇帝死了,你不跟着殉死便罢了,还要作贰臣,在汉儒看来,这叫委身事伪,不忠不孝,是为汉奸。但汤若望不管这些,在他看来,改朝换代,易明为清,不过换了个字,为一个字殉节自死,简直傻冒。
两个月后,汤若望进呈西洋历书一册,指出中国老皇历有七大谬误,不能用了。汤若望摸透了新主子心思:圣朝起鼎,亟须新历,满族皇帝也要“奉天承运”,不然那个“皇帝诏曰”便唬不住人。但对汤若望的大言不惭,汉人满人都不服。明朝历法称“大统历”,清朝历法称“回回历”,各应用数百年,难道都不如西洋历?还好,新朝相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八月初一将有日食,皇帝颁旨,各历法代表各依其法,推算日食起复时刻,届时公同验测。这就是清朝初年第一次“历法大比拼”。时候到了,京东古观象台上,只听得官员一次次大声宣告时辰,眼看大统历、回回历测算时刻已过,日食却并未出现。忽然锣鼓四起,“天狗吃太阳啦”,京城百姓的喧哗声直入云霄。这是百姓在为太阳助威,避免它被天狗吞食,就是吞了,也要在万众咆喝中,让它吐出来。再看汤若望提前写好的日食起复时刻表,竟是分毫不差。皇帝立刻颁旨,称赞汤若望的西洋历法“开卷了然”,任命汤若望为大清天文台台长,“嗣后一切有关天象事宜,汤若望让怎么办就怎么办。钦此!”
第二次“历法大比拼”发生在20年后的1664年。顺治皇帝死了,康熙年纪小,尚未亲政。一意反洋的士大夫有机可乘,其代表人物叫杨光先,他看上了钦天监的位子,一意夺权,打出的旗号却是“西历荒谬”。皇帝颁旨,中西历法再次比拼,杨光先精心准备,派人把明代天文学家郭守敬当年制造的仪器,从外地运至北京,要跟西洋历法斗个你死我活。其时,汤若望已病入膏肓,弟子南怀仁代表西洋历法参加比测。还是三种历法,还是测日食,还是西洋历法胜出,结果却是汤若望被撤职,杨光先当上天文台台长。因为当权者很欣赏他说的一句话:“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原来“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阶级斗争逻辑竟是师承杨先生。汤若望去世之日,在西方是圣母玛丽亚升天节,他做了最后忏悔,不知自己能否升上天堂。因为他觉得没做好上帝交给他的传教工作,却把一生都贡献给中国近代科学事业。他在忏悔书上签名时,握笔的手,颤颤发抖。
杨光先主持钦天监,错误百出。康熙亲政后忍无可忍,命中西历法再次比拼。这一次是观测日影。日影在汤若望改制的九十六刻地平式日晷上反映出来,“逐款皆符”,而杨光先“逐款皆错”。康熙严厉处分杨光先,“妄称国祚,情罪重大”,撤消其职,谕令南怀仁继掌天文台,并为汤若望等平反昭雪。我们至今还能看到一块铭刻着“皇帝谕祭汤若望”碑文的墓碑,立于北京市委党校院内,旧称栅栏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