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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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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可以反对的反对
2005年02月02日 00:07:23

本报记者 江菲

  “美国人做的
,中国的农民不用学习和观摩,也全都做到了”

  魏荣汉在山西省河津市张吴乡政府的办公室里,内心充满了烦躁和焦虑。

  他刚刚接到乡干部从北王村火急火燎打来的电话:“完了!全完了!票箱被砸了!选票都被撕了!”

  几个月来,张吴乡村委会民主换届选举的事,已在全河津乃至山西传得沸沸扬扬。他知道,某些人正期待着来一次乱子证明:在农村进行民主选举,时机尚未成熟。

  魏荣汉本来要亲自去北王村投票大会现场的。但被干部们劝住了:魏书记,你不去,出了事儿,我们还有人可以汇报;你要是去了,出了事儿,就得直接向市里汇报了,那就闹大了!

  那天中午,整个乡政府死气沉沉,“大家连午饭都吃不下”。在随后召开的乡党委会议上,不少人劝他:书记,咱别搞了。反正已经选了几个村了,就是不搞,咱已经是先进了!

  “不行!”魏荣汉想都没想,一拍桌子,“无论如何,北王村的民主换届选举一定要推进到底。”他马上布置:立刻去通知,投票下午继续进行;重印选票,换颜色,加盖乡政府公章;通知派出所,跟我一起到北王村投票大会现场,我看谁还敢砸票箱!

  回想起1995年的这个选举情景,魏荣汉仍有些紧张和激动。

  现在,他已官至山西省运城市民政局副局长,仍主要分管基层民主事务。有人笑称他“专升本”。

  他最不能容忍砸票箱、撕选票,“他们撕的不是选票,而是他们获得的民主权利啊!”

  他说,如果当时听到这种论调:“中国国情复杂,民众也尚不具备民主选举的素质,一放开,就会乱”,也会觉得有道理。但现在,他完全抛弃了甚至鄙夷这种说法。

  3个月前,他现场观摩了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的最后角逐。

  回来后,他说:“比起美国总统大选,我们山西农村村委会的换届选举毫不逊色。美国人做的,中国的农民不用学习和观摩,也全都做到了。”

  他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从中国农民选村官看美国公民选总统》,一经发表,便在互联网上迅速流传。

  2003年,他的另一篇有关中国农村民主选举的论文《我们仍然在路上》,获得了全国《村级选举与自治机制》有奖征文一等奖,美国前总统卡特先生在北京亲自为他颁了奖。

  “我就是想让人知道:中国的农民、中国的农村民主选举,完全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

  “我有权任命村里的领导;但我也有权把这个权力下放给村民”

  今年47岁的魏荣汉,出生在农民家庭,“文革”后从农村走进大学,然后当了近20年的乡镇干部。2002年任山西省运城市民政局副局长前,他“大半辈子都在和农民直接打交道”。

  他还记得,在人民公社模式统治农村的时候,生产队长常常任意呵斥甚至打骂村民。但每个人都敢怒不敢言。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看到村民对队长卑躬屈膝,魏荣汉既不解又气愤。

  作为一个有知识的农村青年,他很早就有了这种想法:“是不是能让村民来决定谁来领导自己,不再受人欺负?”

  1982年,从山西大学农学系毕业后,魏荣汉开始担任乡镇干部,他似乎找到了答案:民主选举―――只有让村民自己掌握了决定领导人的权力,领导人才可能处处为农民着想。

  从那时起,他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实践这个他从青年时代便日思夜想的方案。

  “为什么要等?因为没有法律。因为我一直是副职,说了不算。”他笑。

  这条路终于在1995年开始了。魏荣汉调任山西省河津市张吴乡党委书记,开始用一把手的“强权”,在全乡大力推行依法民主换届选举。

  “虽然是试行的,但我们有法律,为什么不依法办事?”面对乡党委班子里的犹豫和质疑,魏荣汉回应,“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党委书记,一切责任我全担!”

  魏荣汉完全理解这些犹豫和质疑。那时,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颁布的第7个年头,但在全国,依法进行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例子尚不多见。

  他感到荒唐,“有法,但不依。依法,有人说你出风头;不依,倒没什么追究责任的程序。”

  1995年秋天,张吴乡的村民第一次依法享有了民主权利。民主换届的标语在全乡大张旗鼓地贴了出去,乡干部都被派到村里,帮助农民学习法律,制定选举程序和办法。

  有农民跑到魏荣汉的办公室里问:“你说搞民主选举,是真的还是糊弄人的?”

  “当然是真的。”

  “那党支部提的候选人,我们哪儿敢不选?”

  “你们也可以提呀。你们今晚就回去商量,明天提个你们相中的候选人。”

  “我们提的候选人,和党支部提的能一样?”

  “当然一样。从地位到程序都是平等的。”

  “当真?”

  “当真。”魏荣汉拍胸脯:“谁敢搞不平等,你们来告诉我,我处理他。”

  北王村的撕票事件,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他从中感受到,一套公正、透明、合理的选举办法是不可或缺的,但此前被忽视了。

  这个宝贵的教训很快就用在了张吴村的选举中。

  这是一个群派分明的村子,两派力量长年旗鼓相当。“只要一派的人上台,另一派肯定不断地到乡政府去告。这次是这一派上台,下一届肯定就要换另一派,否则工作就没法开展下去。”

  怎么能让选举过程既公平又顺利?“你不能不佩服劳动人民的智慧。”魏荣汉感慨。

  村民们想出了秘密划票的办法。没有那么多房间,在空地上拉几根绳子,用床单作隔;对于不能到投票现场的老人,流动票箱必须由两派的人一起掌管,票箱放置好后,持票箱的人一起后退3丈地。

  魏荣汉“扑哧”乐了:投票那天的张吴村可好看了,红的绿的床单挂了一院子,一大队人浩浩荡荡端着流动票箱走在村里……市领导和人大代表都到现场去观摩,说:这种场面从没见过。

  由于其他闻风而动的乡里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件,张吴乡的第四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不得不在上级命令中草草收场:十来个村里,只有七八个成功进行了民主换届。

  魏荣汉不免有些遗憾。但是,整个运作强化了他的信心:不是农村不能进行民主选举,关键在于乡政府的决心,以及如何引导。

  不过,魏荣汉在下这个决心之前,也有过犹豫。

  “为什么不愿意推行民主选举?不就是怕乡里喜欢的、相中的人选不上嘛!我也怕。”他说,“选不上,乡政府布置的工作可能就难执行;遇到事情,村干部不和乡里保持一致,就会出麻烦。”

  他说,在其他地方,也存在乡政府领导与村干部之间的“钱权”交易:乡干部收了村干部的“好处”,就不得不“保证”他上任。

  魏荣汉作出了选择。

  “什么是权力?”他回忆说,“我告诉乡政府的人:我有权任命村里的领导;但我也有权把这个权力下放给村民。这二者都是权力。我选择后者,并不是放弃了权力,放弃了党的领导。”

  现在,魏荣汉承认这个说法并不全对,可这当时使在场的其他人理解了他。

  “看到以前神气活现的村干部,现在对俺点头赔笑,俺才觉得,这个选民当得真有面子啊!”

  3年后,魏荣汉调任河津市城关镇党委书记。与此同时,那部寄托了他理想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经历了10年的“试行”后,终于正式成为法律。

  “如果这时再不搞民主换届,可就真的违法了。”魏荣汉想。

  城关镇是河津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搞民主选举,必须慎而又慎。

  魏荣汉镇党委书记的“权力”又一次帮助他说服了其他人。

  张吴乡的民选经验使魏荣汉更有信心,“首先,要有一套严谨、详细、公开、公平的选举办法”。

  村选举委员会如何成立?候选人如何产生、如何排列?怎么选举唱票、监票、计票人?如何保证秘密划票?如何保证选票不被夹带修改?如果候选人的票数都没达到法定票数,如何再次组织投票?

  1999年春节过后,面对这些问题,在镇政府的讨论会上,自发地形成了两股力量,一股扮演找茬儿的角色,另一股寻找对付找茬儿的办法,吵翻了天。

  几天后,一份有16条内容和14条注意事项的选举办法出炉了。魏荣汉很得意,打趣说:“送克林顿先生审议,看美国有无这么详尽的选举办法。”

  这份文件规定:村选举委员会必须由村民推选产生;候选人必须由海选或其他直接提名方式产生;候选人不得加入选举委员会;公布候选人后,必须经过20天方可投票;必须秘密划票;必须公开投票;必须在有村民代表监督的场所公开唱票;必须在投票当日唱票计票完毕;一律不得使用流动票箱;每位选民不能接受超过三人以上的委托投票,而且只限户内;所有与换届选举有关的决定,必须用广播、海报几种方式,通知全体选民……

  魏荣汉说,所有的规定都有其不可缺少的意义:

  为什么取消流动票箱?因为流动票箱最容易作假,最容易失去监督;

  为什么不能接受三个以上的委托投票?为了保证每个选民的权利最大限度得以实现,同时防止村霸威胁选民;

  为什么必须有20天的竞选期?就是要让候选人和村民充分加深了解;

  为什么必须用几种方式同时进行公告?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从中捣鬼,蒙蔽选民。

  而在规定的选举办法程序之外,镇政府也好,村党支部书记也好,都不得在选举过程中发号施令,“将一切权力交还给村民”。

  这份选举办法被复制了上万份,发送到城关镇13个村子的每一户选民家中征求意见。那一年的秋天,换届选举正式开始后,深思熟虑设计的选举办法,见到了成效。

  在只有900多名选民的西关村,几乎每天都有内容各异的竞选材料上墙。今天出现一张“誓为村民立壮志,敢叫西关换新颜”的保证书,第二天就有人回敬一张《评“誓为村民立壮志,敢叫西关换新颜”》的质问信;选民们上午刚接到一份竞选材料,下午就有针锋相对的驳斥材料接踵而至。

  高家湾村人口众多,开大会很困难,村选委会独出心裁,搞起了直播的“电视辩论”。从未登过如此大堂的农民竞选者,有的慷慨陈词,发表自己的施政纲领;有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急得满头大汗。

  米家关村则召开了热闹的演讲会。一位候选人情绪饱满地上台演讲,承诺自己竞选成功后,将进行民主管理,带领大家致富。选民立刻质疑:你说每年给俺们分红,俺想问问,钱从哪儿来呀?

  魏荣汉说,那些天里,各个村子里像过节一样,各自为了自己拥护的候选人吵个不亦乐乎,有的人家竟因“政见”不同,闹起了纠纷。每天早晨,村里的地上铺了一层参选者分发的竞选材料;入夜,还不断有人敲门拉选票,搞得村民都烦了,嚷道:“睡了,从门缝塞进来,俺明早看吧。”

  “美国的总统选举,哪儿有我们这儿热闹啊!”老魏点了一根烟,得意地说,“农村是熟人社会,都知根知底的,谁也糊弄不了谁;选票就那么多,一张都不能放弃。”

  投票前夜最为惊心动魄。

  候选人和各自的竞选班子分头到每一位选民家里作最后的争取。小一点儿的村子,被脚步声、敲门声和招呼声充斥;大一点儿的村子,竞选队伍骑着摩托,包了出租车,连夜奔忙。

  “那些日子,村子里的狗可累坏了。”老魏嘿嘿乐着,“都是整宿整宿地叫哇!”

  由于取消了流动票箱,投票当日,有摇着轮椅来的老大爷,有举着输液瓶来的老太太,还有特地从外地赶回来的打工仔。在规定投票时间结束前的一个小时,一个村的竞选者甚至拿出了未到会选民的花名册,派出租车逐一将他们请到选举现场。

  镇干部纳闷:“那么多人,你咋知道谁没来?”

  竞选者一脸惊讶:“全村的选民俺能倒背几个来回,谁没来,咋能不知道?没这点能耐,还竞选啥村官?”

  有人说:乱了,城关全乱了。

  魏荣汉却不这么看:“这不是乱,这是觉醒。”

  至今,他还记得一位外号“土秀才”的选民兴奋地对他说:“看到以前神气活现的村干部,现在对俺点头赔笑,又递烟,又套近乎,俺才觉得,这个选民当得真有面子啊!”

  城关镇13个村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在2000年春天田地开耕前全部结束。

  魏荣汉列出了一系列让他骄傲的数字:全镇98%的选民投票率;在选票上出现的名字达1800多个;当选者得票率多在50%~60%之间;有6个村第一轮投票没有选出,又进行了第二轮投票……“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民主选举,这些数字就是证明。”他说,“如果不是民主选举,不可能有那么多人被提名吧?不可能有选不出来的吧?不可能得票率刚刚过半吧?百分之百通过的人,百分之百不是民主选举出来的!”

  “坚持党的领导的目的是什么?是保证农民依法当家作主,而不是替农民当家作主”

  竞选并非一帆风顺。在绝大部分村里,都出现了一些无法预料的“突发事件”。但是,2002年,魏荣汉调任运城市民政局副局长后,通过观察全运城的村委会换届,他从另一角度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些事件并不是真正的“突发”,而是在修这条民主制度的康庄大路时,必须攻克的“堡垒”。

  2003年4月,三位自称是芮城县风陵渡镇东柏台村的人,怒气冲冲地跑到他的办公室,进门劈头就问:你是管农村选举的,你说选委会的权力是什么?群众说我们是骡子毬,不顶用,还不如当叫驴好!

  魏荣汉急忙安抚,才渐渐听明白,原来,这个村的党支部为了获得组织选举的权力,进行了一次偷梁换柱的“魔术”:

  选举工作启动后,在村民的强烈要求下,党支部同意选委会由村民推选组成,但定下了一个规矩:选委会主任必须由支部成员担任,每张推选票上必须有一名支部成员,否则是废票。村民们同意了。经过推选,党支部副书记被选进了选委会,并由其他委员推选为选委会主任。按照法律规定,剩下的工作应由选委会组织领导。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党支部突然成立了一个“村委会换届选举领导组”。没被选进选委会的党支部书记,按法律不能参与选举组织工作的下一届村委主任候选人,摇身一变,都进了选举领导组,分任组长、副组长。他们要求每次选委会会议都要参加,并美其名曰“联席会议”。但是,会议必须由领导组的组长、副组长主持,而选委会的成员都成了摆设。

  村民们提出,这种做法是不合法的。党支部书记却说:“中央要求加强党对选举工作的领导,谁反对就是反对中央。怎么,不要党的领导不是?”

  就这样,选委会和党支部彻底闹崩了。选举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来人说:“以前我们吃亏上当多了,每次选举都是他们以党的领导为招牌,打着民主的旗号来愚弄我们,选委会成员全由支部指定,整个选举由几个人操纵。这次我们要求严格按法律来,结果却是这样!”他们问魏荣汉:“你说,我们选委会的权力到底是什么?如果党支部是这样领导选举,那法律规定我们选委会干啥?”

  魏荣汉答不出来。

  事实上,这样的问题,他已经知道了不少。某村因选委会主任中途退场而无法确认选举结果,群众将镇政府工作人员围攻了一个晚上;某村因选委会的问题而使选举反复了几次,最终还是镇政府派人主持了选举。结果呢?还是有人上访告状,对镇政府抛开选委会直接组织选举提出质疑;而在另一些村,不论当地党组织怎样强调和引导,村党支部成员在选委会中还是剃了个光头,无一支部成员被村民选入选委会。

  “坚持党的领导,无疑是正确的。”魏荣汉说,“但坚持党的领导的目的是什么?是保证农民依法当家作主,而不是替农民当家作主。”

  但在他看来,这个问题“目前还无法很好地解决”。因为,尽管村委会的换届选举已经立法,但村党支部的成员绝大多数没有经过选举,在“党外民主没有带动党内民主”的情况下,即使通过民主选举产生了村委会,也不能保证普通村民的权力真正得以实现。

  “有反对者就不一样了,它可以避免当权者的腐败和决策失误,而且社会成本极低,社会效益极佳”

  行进在这条路上的另一些沟沟坎坎,虽不像东柏台村那样棘手,却也让人费尽心思。

  万荣县里望村是个有2000多口人的大村。老村委主任老刘五十开外,一生务农,作风正派,乐于助人,在村民中享有较高威望。在2003年的换届选举中,他连任的希望很大。

  但是,意外发生了。“海选”候选人时,不吭不哈的老刘只得了个“第三”,被淘汰出局。而活动积极、旗帜鲜明的两位后生小张、小李以高票当选为合法的村委会主任候选人。

  小李担任过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时任村党支部副书记。有经历,有实力,有相当一部分铁杆选民,被称为“实权派”。小张虽无官无职,但思维活跃,此次竞选公开向选民承诺:如当选,自己出资15万元,作为村里引资上项目的启动资金,为村民谋福利,被称为“少壮派”。

  面对“海选”结果,老主任憨憨一笑,说,猫老了,不逼鼠。还是让年轻人干干,对我对村民都有好处。

  但是,事态的发展出现了戏剧性变化。

  支持张、李的村民天然地形成了两个派别,摆开了决斗的阵势。这引起了村里一些老党员、老干部的“警觉”。他们认为,若他们二人中一人当选,必然会引起另一方无休止的反对与告状,村将永无宁日。老党员、老干部仍然希望新的村委班子是个没有反对派的新班子。他们开始做工作,实质是“责令”李、张二人退出竞选,力保老主任再次当选。

  慑于村情及迫于压力,李、张二人答应了这个要求,分别以书面方式向选委会递交了不参加竞选的保证书。本不想再“逼鼠”的老村委会主任,竟然成了惟一的候选人。

  里望村看似风平浪静了。投票按期进行。

  然而再次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老主任的得票率未过半,而选票上“另选他人”栏中,又活生生地蹦出了仅次于老刘的小张、小李。

  依照选举的有关规定,需再次进行投票,候选人应为得票最多的老刘和小张。

  小张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立即写出书面申请:恢复他村委主任候选人的资格。

  这下,小李不干了,他拍起了桌子:“按原来向选委会递交的保证,除老村长外,谁也不参加竞选,谁也不能作为候选人。如果小张想当候选人,那谁也别想选成。”

  在老党员和老干部的责令下,小张再次宣布退出候选人名单。

  半个月后,里望村进行了只有一名候选人的等额选举,选票上仍保留“另选他人”一栏。

  投票结果公布,小张在“另选他人”一栏中又以第一名的得票率蹦出来,且超过三分之一。小李和老刘追随其后。“少壮派”竞选成功。当选委会征求小张的意见时,他毫不推辞,表示愿意干。选委会据此确认小张当选有效。

  听到这件事时,魏荣汉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选举选举,没有竞争,就谈不上竞选。”

  “当然,选举是有风险的。”他笑,“选上个歪人咋办?那还有罢免程序嘛!三年之后,还有下一次换届嘛。大家觉得上次选错了,长了智慧,下次就会格外小心。民主制度本身就是纠错制度。”

  在里望村换届选举结束3个月后,魏荣汉到万荣县去调查。提到里望村时,乡党委、人大主席、民政助理员都说,“少壮派”的承诺已开始兑现,新的村委会工作也很得力,没有出现老同志们担心的“大乱”。

  “他哪敢出岔岔啊?‘实权派’的人一直在盯着呢,几百张反对票搁在那儿,他敢胡来吗?”乡里的人对老魏说,“别说下届选举结果怎样,届内的罢免还等着呢!”

  这件事让任了十多年乡镇干部的老魏感到羞愧。

  “我们的县、乡一级领导干部选举,哪一个不是举手如林、全票通过?但是结果呢?”他顿了顿,“一旦选上了,就没选民的事儿了。”

  “但有个反对派就不一样了,它可以避免当权者的腐败和决策失误,而且社会成本极低,社会效益极佳。它的作用是纪律检查机关无论怎样也代替不了的。”

  在《我们仍然在路上》中,魏荣汉将里望村的选举事例写了进去,他说:“反对票是一笔财富,它的价值在于当选者能认识到自己的差距。萨达姆当政时,举臂如林,一致同意,无一反对,这才是全世界谁都不相信的荒唐闹剧!这种貌似稳定的统治,会将国家引向灾难……宁可有可以反对的反对,不能有必须拥护的拥护,这才是理性的……一个具有民主文化,富有竞争,与时俱进的社会,必将激励人们的勇气和信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走到民主这条路上。这是历史的潮流,是人类政治文明的潮流”

  20多年的农村工作经历,他越来越感到这份工作的沉重:“民主是一个系统。民主选举只是第一步。如果仅有民主选举,没有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和民主决策,真正的民主还是无法实现。”

  在几届换届选举的尝试中,魏荣汉发现,凡是竞争激烈的,都是那些集体经济发达的村落。但另一方面,这些村子里矛盾最大、上访最集中的问题,也是集体经济中的问题。这些与村民生计密切相关的村务,既是村民积极参与竞选的动力,也是阻碍他们享受真正民主权利的心理羁绊。

  2003年,河津市下化乡老窑头村发生了全国皆知的“天价村官”事件。几位候选人为了能够竞选成功,竟公开向选民送了共计230余万元人民币。

  魏荣汉清楚,如果背后没有巨大的利益,没有人会花如此大的成本竞选村官。但是,老百姓为什么不珍惜手里的民主权利,向钱投票?为了调查清楚,魏荣汉先后去了十几次,力争和每一位村民进行深入的交谈。

  经过近一年的调查研究,他的结论是:这不是一个突发的个案,而是多年农村政治经济管理体制矛盾的集中反映。

  老窑头村地处有名的“煤乡”,主要经济来源全靠3口煤矿。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村里人用煤、用电、孩子上学,都不用交钱,还盖起了漂亮的村委办公楼和大舞台。然而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些煤矿的经营管理、承包、转让,渐渐都变得“朦胧”了。十多年来,煤矿包给谁,上缴利润多少,都由村委和党支部说了算,村民从没有说话的资格。一口年产值几百万元的煤矿,村里每年收的承包费只有8万元,村民分文捞不着。

  但是,村里先富起来人都是历届村委、党支部干部。他们在城里购置了价格不菲的豪宅,开着豪华小汽车,拥有巨额财产。当了几年村官后,全家便一举完成从农村到城市的“移民”。

  村民们反映:“谁当了村干部,煤矿就是谁的”。而对于承包合同内容、村民如何监管的问题,他们的回答多是:不知道。

  当了村委、党委干部,还意味着将成为“理所当然”的人大代表。村民们大多不知道人大代表是何时选的,能代表他们什么。他们只知道,党委、村委干部总是能当选。而村民们十余年来上访要求解决的问题,却一样也没有着落。

  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村民对村干部、对民主、对法律,都已不抱希望。“谁当都一个样!”“啥承诺,都不算数。”他们更愿意在自己手里的选票还有点用处时,拿来换钱。

  “有人说,农民素质低,不配享有这种民主权利。”从老窑头村回来后,魏荣汉十分苦闷,“其实谁也不憨,老百姓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们也在权衡:拿到钱,总比选完了啥也捞不着强。”老窑头村的问题,是民主制度不健全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即使发生了老窑头“天价村官”事件,魏荣汉依然坚定地站在推进民主选举一方。

  “有,就比没有强!竞选人能花这么多钱去买选民手里的票,正说明他们也看到了决定谁当村官的权力转移了。他想给上面送钱来指定,也不管用了啊!”他顿了顿,“民主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习惯。指望一天两天就能养成这种习惯,可不成。”

  从1995年到2003年,魏荣汉从三届村委会民主换届选举中,越来越明晰地感觉到了希望。

  他刚在城关镇走马上任时,从每天一大早直至深夜,不断地有村民来上访。但民主换届选举后,上访量明显减少了,也没有出现一些老同志担心的“大乱”。

  “村子里的人都盯着呢,看你竞选时做的承诺能不能兑现;你的‘反对派’也盯着呢,看你上台是不是就能比我干得好;竞选成功的人心里也不踏实啊,几百张反对票是真实存在的,他心里也得寻思寻思:干不好被撵下台,多丢人啊!”

  在魏荣汉回访过的村子里,大多数村民愿意接受民主投票的结果,一些没有竞选成功的人,不仅担负着强大的“监督”职能,还摩拳擦掌,准备三年过后,再次参加竞选。

  “历史是个不动声色的看客,它总是步履匆匆,从不为某个人驻足留恋。人类政治文明的步伐,一刻也没有休停,谁也不等,也在不断地往前走……”

  这是魏荣汉最喜欢的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走到民主这条路上。这是历史的潮流,是人类政治文明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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