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寂!
这是前进汽车修配厂今天的景象:空旷的厂房落满灰尘,干枯的杂草从砖地上钻出来,在寒风中摇曳。汽车修理用的工具已不见踪影,煤炭、垃圾一堆堆地散放在院子里。
没人相信,这里曾经风光无限。前进修配厂位于辽宁省葫芦岛市城郊结合部,紧邻北京至哈尔滨的102国道。这里是东北进入关内的重要门户。据调查,仅辽宁省境内102国道年平均日混合交通量折算成中型标准车就达8000多辆,超过设计量的61%。
车多,车祸也多。前进修配厂主修交通肇事车辆,生意兴隆时,每天等待维修的车辆达二三十台,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不过,这里更著名的称谓是:“葫芦岛市交通事故救死扶伤联合会”。从1999年5月11日成立至今,该联合会已无偿救助过317人。“那时忙得像打仗,一拨人拿着千斤顶、撬棍撬开撞在一起的车辆,一拨人忙着把伤员送往医院。”64岁的李树文望着窗外,回忆起从前,神情黯然。
李树文既是修配厂厂长,又是交通事故救死扶伤联合会会长。在他记忆中,有个场景永远抹不去:一位已不能说话的司机举着鲜血淋漓的手,匍匐在地上求救,而旁边围观的人群没一人上前援救。
李树文作揖鞠躬,求人们让出一条路。他让工人把伤员送进医院,并安排三人护理;交警勘察现场,他亲自协助;事后,他又联系把死者送往殡仪馆。忙活完了,自己瘫在了地上。
事后,他从医生那里获悉,假如早一分钟送去,也许那人就不会死了。从此,一个朦胧的念头在他意识中萌生。
李树文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当地人称“老鼻句巴”。虽说他身体不好,但颇有经济脑瓜。这个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进城后睡过烤红薯炉膛的农村汉子,早年曾在河北、黑龙江从事个体经营,积累下百万家产。1993年,他回到家乡创办了修配厂。
6年前,李树文被确诊为肝硬化晚期,送进医院进行抢救。此时,家人已悄悄为他准备后事,他自己也感觉到所剩的时日不多了。“如果大难不死,我一定要做好事,回报社会。”成立“联合会”的想法,就是此次在病床上最终形成的。李树文盘算了一番,修配厂一年能挣三四十万元,救人影响不到家庭生活。
在病床上躺了19天,一出院,他便叫人把自家的三辆汽车喷上“救死扶伤交通事故义务施救车”的鲜红大字,并分别配有担架、止血袋等物品。每天,他要求手下人员从修配厂出发,分头沿102国道巡察。为争取第一时间赶往现场,他特设专用电话,并为司机配备了寻呼机,通过当地新闻媒体,向社会公布。“那些日子,他也不怎么喘了,也有精神了。”老伴儿李显云回忆说。
1999年5月11日,被李树文称之为“一生中最自豪的日子”。这天,“葫芦岛市交通事故救死扶伤联合会”正式挂牌。写有“救死扶伤,传统美德”等字样的灯箱牌子,醒目地挂在汽修厂紧邻102国道的墙上。
不仅如此,他还聘请了108名当地政府官员、知名人士做理事,并为每人做了一个含有5克黄金的会徽。
仅靠修配厂工人已难以满足新岗位的要求,他公开招聘专门的救护队员。联合会规定,救护队员三四人一组,3辆汽车,24小时轮班在102国道和葫芦岛市主要路段巡查。鼎盛时,救护队员多达26人,专用救护汽车4辆。“我们睡觉时把迷彩服放在身边,半夜一有情况抓起来边穿边往外跑。”曾做了两年救护队员的曹小班,至今说起那段紧张的日子仍兴奋不已。
因为建立了良好信誉,凡“联合会”送来的病人,医院可以免收押金,先抢救再交钱。有的伤员家属交不起钱,“联合会”就给垫付上。
有一天,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车上三人全部受伤,车上还装有价值30多万元的货物。为救护伤员,看护货物,李树文指挥20名工人分头行动,直到把500多箱货物全部运到汽修厂,他才放心离去。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抽调4名女救护队员义务看护伤员。有个伤员因伤势过重死亡,其妻找到李树文“扑通”跪下:“李大叔,我们实在没钱,求您再帮帮我,无论如何把我丈夫送回老家。”
李树文二话没说,派人到殡仪馆垫付了3000元运尸费。“那时候有钱呀!自己有钱,修配车也有收入。”说到这些,李树文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
事实上,进入2000年下半年,“联合会”的经济来源―――修配厂就无车可修了。“联合会”难以为继,甚至连续3个春节,李树文一家竟要靠民政部门发放的米面过年。“也许最初想得太天真了,认为花不了多少钱。”李树文咕哝着。他原想:不就是从事故现场把伤员拉到医院,最多垫付些挂号费和部分医药费,加上救护人员的工资、车辆维修、燃油等费用,有修配厂养着没什么问题。
他甚至还为“联合会”订立了“三不原则”:不拉赞助,不募捐,不收会费。
显然,他想简单了!“大约是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吧。”李树文半吞半吐地说。
因为经常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李树文掌握了事故的真实原委。进行交通肇事责任认定时,作为证人,他常常会成为事故双方争夺的利益砝码,他的如实报告,也常常惹恼个别交警。
几乎是一条人人皆知的“潜规则”:许多修配厂的背后,都若隐若现着交管人员的身影。一个公开的秘密是,交警可以“建议”肇事车辆到哪家专修厂修理。而2000年前后,葫芦岛市共有七八家具有维修交通肇事车辆资格的修配厂。一位熟悉情况的当地人士透露:“开修配厂,一般都要和交管人员有关系,背后的许多猫儿腻,大家都心照不宣。老李救死扶伤出了名,谁还敢跟他有来往?”
联合会开张仅3个月,有人竟开黑枪射穿了联合会办公室的玻璃;同年年末的一天夜里,联合会再次遭到袭击,14块窗户玻璃被砸得粉碎。两案至今未破。
这期间,李树文还接到过恐吓电话。一个低沉的男声屡次在电话中威胁说:“老东西,把你那张臭嘴闭上,交通肇事的事你少说。你小心点!”
尽管李树文对这些“小动作”嗤之以鼻,他一如既往苦苦支撑着“联合会”,但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从2000年下半年始,断绝了经济来源的“联合会”,开始吃修配厂的老本。“联合会”的窘境也曾引起市有关领导的关注。2000年11月17日,葫芦岛市政府专门下发会议纪要,要求“交警部门要为前进汽车修配厂安排维修车辆,保证该厂每年获利15万元,从而保证救死扶伤联合会正常运作”。葫芦岛市交警支队也就此专门制定了实施意见,但事实上,这些意见并未落到实处。
虽然救护车辆依然日日巡路,可从2001年起,李树文已落到了负债救助的境地。“我在那两年,几乎天天有债主上门催债。”救护队员曹小班说,“态度好点的,问什么时候能还钱,差点儿的指着李会长说,‘你有钱养那么多人救人,就没钱还我?我看你是拿我们的钱救死扶伤!’”
曹小班最不忍心看“李会长跟人家求情”。这位大学毕业主动投奔联合会的女救护队员,在“联合会”工作的两年中,正遇上最困难的时期。她每月工资400元,但经常只能三十、五十地发在她的手里。
她记得,有一次李会长咳嗽得止不住,他边掏钱边对妻子说:“买点药去,别买贵的。汽车没钱加油了。”
艰难地捱到2003年10月,“联合会”已欠债达65万元,终于被迫关门。
李树文及“联合会”的境况,触动了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一个好心人的悲悯情怀。此人是河北省神华黄骅港务集团手中有点实权的人。他主动为李树文提供了一些建筑零活。一年下来,李树文还了不少债务。
临别黄骅时,集团一位负责人拍着李树文的肩膀说:“老李,别干了,还了账,买身衣服,在家养老吧!”
李树文当下点头答应。可刚一回到葫芦岛,债还没还清,他又张罗起买车救人的事了。他要告诉那些恨不得“联合会”早点垮台的人:“你看,我还是当年的李树文!”
一旁的老伴儿数落起来:“他没救了!救人成瘾了。”为了尽快还债,老伴儿随他在黄骅港整整打了一年工。事实是,“联合会”的账面至今还趴着30多万元的债务,所剩的只是3辆破旧的救援车。
“我一个农民算什么?社会给了我这么多荣誉!”李树文回敬老伴儿一句。在他简陋的办公室兼宿舍里,挂满了被救人员送来的锦旗,摆满了各种获奖证书。他还分别是2000年“葫芦岛市精神文明标兵”、“辽宁省学雷锋标兵”。这些荣誉,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
“‘救死扶伤’的大旗打起来,就不能在我手里倒下。”李树文的说话声调越挑越高,“我就是要让那些只认钱的人知道,到底什么是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