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毛来啦！这声呼喊，在1861年，在江南，吓破地主豪绅的胆。那年，忠王李秀成率太平军出征，很快拿下苏州，进逼上海，沪上大乱。此前50万难民逃到上海，多是富人。穷人也逃，却没那么急。有歌谣为证：“长毛进南京，当官的要命；富人心事重，穷人一身轻。”富人失去的是巨额家产，还有每亩价值千两白银的土地， 当然心事重。这其中一个富人叫冯桂芬，苏州、上海都有财产，苏州的被长毛夺去了，上海的决不能再丢。他说服逃难的乡绅们，联名写信给清军前敌总司令曾国藩，请他解救上海孤城。

　 这年冯桂芬53岁。他在22年前赴京会试，高中一甲榜眼，仅次于状元，本当仕途显赫，却因老是得罪上司，弄了个病退，从此游山玩水。遇到重学问的督抚，远接高迎，他就进门去当顾问，当年称“幕友”，帮他们出主意，想办法，解决政治或经济上的难题。他曾是林则徐的幕友，因此大有声名。但他的名字能进入近代史，却因为他写的一部书―――《校邠庐抗议》，被称赞为“晚清自强运动的理论纲领”。

　 是华洋汇聚的大上海成就了这本书。冯桂芬逃到上海，离不开与洋人打交道，所谓“出入夷场”。于是他看到了各种西方新生事物：风驰电掣的火轮船，节省人工的洋机器，只保租界不管华人死活的洋枪队，还有支撑这一切的西方科学技术。因为战争，开办近10年、翻译出版大量西方科技书刊的墨海书馆倒闭，但那些书刊仍在书肆贩卖。冯桂芬如获至宝，广泛收购。眼中所见，书中所得，深入思考，挥笔成章，数月间，“成四十篇”。

　 当年，此书振聋发聩。落后就要挨打，自强才能兴国，这就是《校邠庐抗议》的主旨。哪些方面落后呢？冯桂芬说，中国有“四不如夷”：“人无弃才，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原来咱们的科教制度、人才制度、经济制度、政治制度都不如洋人！如何自强呢？《制洋器》详述西方科技工业之强大，中国必须学而自强。《采西学》阐述西方科学教育之长，《变科举》列举中国科举制度之短，中国必须取长补短，方能自强。其他各篇，政治经济无所不议，一言以蔽之：“自强之道，诚不可须臾缓矣。”他发出了中国近代史上“不自强要亡国”的第一声呐喊。

　 书稿成于1861年11月，冯桂芬却不急着出版，他想请曾国藩写序。知易行难，当今之世，能主持实行他的自强理论者，恐怕只有手握重权的曾国藩。根据《曾国藩日记》，他收到书稿抄本，“粗读数篇，虽多难见之施行，然自是名儒之论”。曾国藩不再是书生，其“难施行”三字，隐有不得不思虑重重的政治现实。而且此书题名《抗议》，用的是《后汉书》赵壹典故，此人恃才倨傲，屡屡“抗论当世”。此“抗议”便来自彼“抗论”。问题是，你向谁“抗议”？当月，本文开头所言“上书曾国藩，请湘军解救上海孤城”，更是当务之急。出版此书的事情，便搁置下来。

　 历史变化，真是微妙。前去救援上海的不是湘军，而是淮军。冯桂芬和被困豪绅们给曾国藩开出的条件是：只要你来救我们，每月接济湘军20万两银子。曾国藩怦然心动，他正缺钱呀！他希望亲兄弟曾国荃率军前往。兄弟却不愿去，理由是“贼巢在金陵”。曾国藩一听就明白：与太平军作战，攻下其首都南京才是首功。曾国藩只好派出弟子李鸿章，而且不给军队，让他“自募一军”。李鸿章于是征召其家乡淮河流域数千人，组成“淮军”。李鸿章崛起的机缘，正在曾国藩兄弟的这一念之间。

　 1862年4月8日，淮军乘冯桂芬等上海官绅雇来的英国轮船来到上海。冯桂芬迎上码头，立刻被延入李鸿章幕府。从此，李鸿章嘴不离“老前辈”三字，冯桂芬“佐戎羽扇，指顾规划”，将其《校邠庐抗议》书中的“自强理论”，逐一通过李鸿章而全力施行。12年后，1874年4月，冯桂芬病逝，终年66岁。已是晚清自强运动领袖的李鸿章亲撰《墓志铭》，情真意切：“君于学无所不窥，而期于实用，天下大计，无日不往来于胸中……鸿章附骥尾而彰，不敢掠为己有。”冯桂芬因此被称为“赫然中兴名臣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