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快,转眼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老人去世已有两年多了。
一直难忘最后一次去看望她的情景。那是在2002年沈从文百年诞辰纪念的前几天,年过9旬的张兆和思维虽不再明晰,记忆也显得模糊,但仍还可以本能地与人简单对话。
指着沈先生的一张肖像,问她:“认识吗?”
“好像见过。”接着
说,“我肯定认识。”但她已说不出“沈从文”这个名字。
我心凄然。衰老与疾病,常常就这样让一个个我所熟悉、敬重的老人失去旧日的风采。这是规律,残酷而无奈。
老人走了。但她亲切、和蔼的声音,一直留在我的怀念中。我想,那都已是美好的记忆而不会被取代。
浏览网上沈从文论坛,见到过一份谈论张兆和的帖子,作者认为张兆和根本配不上沈从文,话说得甚为尖刻和激烈,好像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姻完全是一个错误,我为之惘然。两个人结伴而行的漫长旅程和情感,难道就这样轻易地可以贬损,甚至被抹杀?
理解一个人很不容易,理解一个家庭的婚姻更加不容易。记得黄永玉先生写过这样的话:婚姻就像穿鞋一样,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这话说得好。
沈从文、张兆和及他们一生的婚姻和爱情,从整体来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故事。沈从文与张兆和,是两种家庭背景完全不同的人。沈从文来自充满野性的湘西,张兆和则是大家闺秀,在另外一种文化背景中成长。张家几个姐妹,张允和、张充和,一个是昆曲专家,一个是中国的书法文物专家,张兆和本人文化修养也相当高。张兆和当年曾经写过小说,出版过小说集,张兆和的家书,也写得非常漂亮,文字非常好。
1993年,我曾请张兆和编选一本沈从文写给她的信,从最初的追求一直到“文革”爆发。这就是后来出版的《从文家书》。张兆和特地写了一篇后记,她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几百字的后记写得非常朴实、简洁而又真诚感人。黄永玉先生曾经抄录了这篇后记,想刻成石碑,竖在沈从文的墓地上。
很难用一两句话讲清楚张兆和与沈从文的关系。他们互相之间的思想倾向,对生活的看法,对文学的态度可能有不同的一面。但对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张兆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有时是决定性作用。没有张兆和,可以说就没有《湘行散记》,没有《边城》,包括《从文家书》等。沈从文1950年去参加土改,包括后来他计划将张兆和的堂兄的故事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这都表明张兆和对沈从文的影响一直是存在的。她还帮他改信,改文字。在一封信中张兆和告诉沈从文:“你这个字,老是用错,我给你改过多少次,你还是用错。”
相知相爱的、互相帮助的一个美丽的婚姻。虽然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些矛盾,甚至有一次风波,但最终没有影响他们的婚姻,他们一生就这样一起走过来了。在沈先生受冷落时,张兆和一直陪伴着他。沈从文去世之后,她又举全家之力整理沈先生的遗稿,编选书信和全集。应该说张兆和一直在为沈从文做着很重要的工作。
我相信她是带着满足离去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毕竟看到了《沈从文全集》的出版,度过了沈从文的百年诞辰纪念。
不再有什么遗憾了。久别的沈从文在远处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