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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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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说人话 讲故事
2005年08月31日 00:03:00

本报记者 董月玲

  那是几年前,章桦在北
京的大兴替人打理一间小发廊,在发廊隔壁的咖啡店里,她认识了李京红。

  李京红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一个留长发的男人,穿着黑衬衣、黑牛仔裤。不像大款也不太像艺术家,看不出是个好人还是坏人,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他点了一杯咖啡,只坐了一刻钟就走了,还一人给了我们一百块钱。当时几个女孩吓坏了,我们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

  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一身黑衣的神秘男人,用一台DV摄像机改变了她的命运。

  “我们是这样看不起自已,别人也是这样看我们的”

  章桦是浙江衢州人,家乡大坑村,是一座大山环绕的村子,翠竹满坡,溪水清流,但用章桦的话说“就是一个穷山沟,特别想出来”。16岁时,章桦第一次离开大坑村,在绍兴一家纺织厂当了一年女工。

  章家没男孩,有4个女儿,她爸教育姐妹们打小就要自立,自己上山砍毛竹,挣学费,还要求她们每人学会一门手艺。章桦跟二姐章微学了美发,又在镇上开了一间叫“姐妹”的小理发店。后来,俩人又把店开进城里,到了衢州市。

  章桦那年18岁,姐姐21岁。知道是两个乡下女孩开的发廊,地痞流氓常来捣乱,赖坐在店里不走,特烦人。晚上姐俩儿也不敢住在店里,怕有人砸门。

  “乡下人和城里人区别还是很大的,一开口就能听出来。他们就欺负你,瞧不起你。”这样,姐俩去了更远的昆明。

  1997年正月十五,章桦独自来到北京大兴。在大兴的小发廊里,她一个人要干店里所有的活儿,洗、剪、吹、烫。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每晚9时就关门。发廊隔壁是家咖啡馆,开店的是个东北来的女孩,章桦没地方去,天天晚上过去帮忙、聊天,这样,她在咖啡店里遇见了李京红。

  一天晚上,章桦回到租住的房子,开门就傻了:屋里进了贼,阳台的玻璃窗被砸烂,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一夜,3个同住的女孩说什么也不敢再待在屋里,可在北京又没熟人。情急之下,章桦想起了只见过两次面的李京红。

  一个小时后,李京红真的开车来了。在大兴他有一处一居室的房子。放下3个女孩,告诉她们放心住,他就走了。这事,让章桦挺感动,也改变了对李京红的印象。

  “我那会儿的心态就是:我们是一群被社会淘汰的人,一群没文化的人,干着卑微的职业,我们是这样看不起自己,别人也是这样看我们的。还没遇到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但没歧视、嫌弃我们,还帮我们。”

  2000年,章桦去深圳开了一家自己的发廊。发廊在通往沙头角的路边,只有二十来平方米,开门冲着一条大马路,抬头就能看见梧桐山。

  店一开张,李京红拎着一台DV摄像机来了,对着她们拍。章桦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认为拍着玩,玩几天就走人。但李京红一直没走,还是天天拿着摄像机对着她们。章桦后来听人说,这会儿的李京红企业倒闭破产,只带了一千块钱开车到深圳,正处在事业迷茫、没有目标时期。

  突然有一天,李京红跟章桦说:我要搬来跟你们一块住,我没钱交房租了。章桦不同意:我们都是女孩子,你一个大男人进来住,多不方便。深圳这么热,我们的房间又没空调,不能住。

  “你们就别把我当男人看。不让我住,我可就流落街头了。”章桦知道他到深圳一年多,没有任何收入。想想当初自己困难时人家帮过,他的人品也不错,最后只好同意了。

  李京红拿来一张凉席,铺在客厅地上,睡了。

  “我们能上电视?我根本不相信,绝对不可能!”

  开始,发廊妹们对拍摄感到新鲜,面对镜头时会装装斯文,做点掩饰。但时间长了,镜头对着谁谁烦,尤其是店里生意不好,人心情不好的时候。

  同一条街上,大大小小的发廊有30多家。除去6万元的转让费,章桦的发廊每月乱七八糟的开销要1万元,还不包括人员的工资。店一开张,章桦就感到重重的压力。

  章桦想靠自己的手艺,把发廊经营好。但是,不太可能,好多人就认为只要是发廊,里边肯定带色情服务。一些男客人,进门就问有没有小姐。

  心烦意乱时,再看李京红还拿着摄像机对着自己的脸拍,章桦气儿更不顺。“拍!拍!拍!天天窝在发廊里拍,有什么好拍的,能拍出什么名堂啊。”

  开始大家叫李京红“李哥”,后来直呼其名。再后来不但不让他拍,还骂他、打他,最后章桦想把李京红赶走。

  发廊的生意越来越萧条,每天客人稀少。一天下午,李京红又背着章桦带着洗头妹们出去玩、逛商店。章桦到店里时,一个洗头妹也没有,只有理发师一人,说那个李京红又带她们玩去了。章桦听了心里蹿火,发誓这次一定要把他赶走。

  章桦拿把椅子,坐在店门口等,足足等了3个小时,人才回来。洗头妹们一看章桦的脸色,吓得偷偷溜进店里。李京红拿着摄像机还要拍,章桦对着人和机器,上去“咣”的一脚,大吼大叫道:“你太过分了,哪怕给我留下一个人也好。你不能影响我店里的生意!你整天拍、拍、拍,到底能拍出什么名堂啊!你知不知道,每天只要店门一开,300多元钱就出去了……”

  章桦狠狠地发泄了一通,但还是没能将李京红撵走。

  发廊里的其他女孩子,也是个个性情暴躁。后来章桦得知,她们都受过男人的伤害和欺骗。所以,有气儿就往李京红身上撒,每天都不给他好脸色看。春节过后,发廊生意更加清淡。

  李京红正儿八经地跟章桦谈了一次话:

  “章桦,我真不是随便拍着玩的,我是认真的,我是在拍一部纪录片,我想把你们的生活记录下来。”

  章桦说自己当时根本不信他说的话,真的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她冲着李京红嚷嚷道:“第一,你这个片子将来拍成什么样,我们也看不到;第二,像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有谁爱看?我们是一群受人歧视,被人看不起,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是最底层的人。看看电视天天播的,都是明星脸,那些栏目里,净是成功人士,有头有脸的人。我们能上电视?我根本不相信,绝对不可能!”

  李京红讲不过她,只好气呼呼地说:“章桦,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

  “看什么?人家拍一个电视剧,顶多3个月、半年也就出来了,你都拍了多长时间了?”

  同一条街上的30多家发廊,生意也全不好。章桦的发廊更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连交房租的钱都没了,吃饭都困难,买炒菜用的油,一次只能买两三元钱的。

  “如果一看生意不好,立马把店转让出去,我可能还会挣钱。可是李京红不让转,店一转,人就散了,他就没法拍了。我们发廊里的人,就跟一家人一样,一天24小时生活在一起。到后来,我的店基本是亏完的。”

  李京红也出去挣钱,帮章桦交房租。看着他成了大家的出气筒,章桦心里也不舒服,毕竟人家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能这样低声下气地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过这种日子,确实不容易,让人感动。他忍受了不少东西,包括忍受大家对他的“虐待”。

  整整磨合了大半年,章桦和发廊妹们才接受李京红的拍摄,让他真正进入她们的生活。好多最初拍的镜头都是不能用的,比如用手挡镜头,一见镜头扭脸就走,要不就是打他、骂他。

  经历这一切后,章桦深有体验地说:“拍纪录片,跟拍摄对象不熟根本没法拍。第一步,就是要走近他们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等我到了家,整个人都不像人了”

  因为章桦的发廊不做“保健”,发廊妹没有小费拿,不少年轻的女孩嫌赚钱少,干着干着都走掉了,最后留下3个固定的洗头妹:28岁的阿美来自湖南衡阳,23岁的小芳是湖南澧县人,27岁的阿文来自贵州毕节。加上章桦和章微,发廊里5个女人的身世都特别,各有各的辛酸和不幸,纪录片讲述着她们一波三折的故事。

  阿美有一个6岁的儿子,是她跟一香港老板的私生子,孩子搁在湖南乡下,常常闹病。为了给儿子上户口,阿美嫁给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维持名存实亡的婚姻;小芳3年前带着妹妹丽丽闯荡深圳,她非常疼爱妹妹,不让妹妹外出打工受累,自己挣钱租房养妹妹,母亲去世后,小芳当起了“妹妹的妈妈”;阿文7年前来东莞打工,认识了一个广东男友并怀了孩子。临产前,男友却跑掉了,只留下一句话:3年后,我来接你们母子俩;章桦的二姐章微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差点儿被老公打死。她带着女儿贝尔偷偷跑到深圳,躲在章桦这里不敢回去。而章桦自己是个未婚妈妈。

  在昆明开店时,章桦认识了男友小杨,他是店里的顾客,后来常到店里帮忙做事,人挺勤快,章桦对他产生好感,俩人热恋并同居。小杨是太原人,追求章桦时,他说自己出身高干家庭,还细致地讲述过家门前的三道岗哨。章桦后来上太原,见到了他在桥头修理自行车的父亲。

  为了让自己的“高干父母”能接受章桦,他出主意两人先生孩子再回家,生米煮成熟饭,父母只能同意。可孩子生了,而且长到两岁,还是不提结婚、回太原的事。愤恨之极的章桦,是按着记忆中他身份证上的地址,一路打听着,在太原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区找到杨家。吵闹过后,他俩商定:两年后,再来决定是否在一起。章桦离开太原,女儿留在杨家。

  一天夜里,发廊里的女人们坐在床上,不知不觉地敞开心扉,第一次聊起各自心中最隐秘的伤痛事。她们甚至忘了有个男人在旁边,有台摄像机正对着她们。

  阿文讲起自己在出租房里生孩子时的情景,男友不辞而别,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孩子眼看就出来了,才把一个老乡喊来。

  “她也不懂,把脐带剪断。我翘起头一下看到了,我说快一点,先用线扎起来。我本来把线准备好的,结果也被她搞掉了。急死我了,我赶紧拆衣服上的毛线,用牙咬,拆下来一段,在酒精里泡泡,涮几下,自己给扎住。不扎住,等一下出血就会没命了。”

  阿文还说一直以来,没有人知道她有孩子,只有在章桦这个发廊她才敢说出来。“我每个月都去看她,如果不去看会很难受。听她叫妈妈,心里都很激动。”

  几个女人唏嘘感慨,没有哭,继续聊。章桦也讲起自己的孩子,拿出一摞照片,她有两年没有见到女儿俊俊了。

  “别人是有孩子没人带,我是有女儿轮不上我带。孩子现在都这么大了,他还不跟我打结婚证,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说你要给我一个交待,是不是。”章桦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她还不知道,此时她的男友早跟别人结婚,又生了孩子。

  章桦声音有些发紧,继续说着自己和女儿的事。“我说我带我的孩子去逛一下商场,他妈妈、弟弟都要跟着我,去哪儿都跟着,没有一分钟离开的。我一个人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就跟疯了一样你知道吗?”

  “我上了火车,我就趴在那火车窗上,孩子也扒着那火车,一直在下边哭着叫,‘妈妈、妈妈……’我不知道那一分钟是怎么过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等我到了家,整个人都不像人了。”

  几个女人先是抽泣,而后抱头痛哭。

  “无论怎样,生活是停不下来的”

  拍到这会儿,章桦说李京红已成了她们的异性朋友,大家处出了感情。谁心里有什么烦恼,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都会跟他说,跟他商量。后来,李京红分别跟着每个发廊妹回了老家,去了贵州、湖南、浙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她们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拍一部纪录片。但说句实话,我们确实不知道纪录片是个什么样。”说到这儿,章桦忍不住大笑起来。

  “按理说,他应该冷静地拍,全景纪录,但拍着拍着,他已经参与进了我们的生活。”章桦认为李京红把她们的生活,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小芳带着妹妹,回到离开4年的老家。4年前,她是跟妈妈吵架后,堵气离开家的。4年后,她再回来时,妈妈已经因病离开了人世。

  因为母亲生病,父亲盖新房、娶继母,小芳家里欠下一堆债。大年三十晚上,听说小芳姐俩从深圳回家,讨债人闻风而来,他们以为她俩肯定带回不少钱,逼着小芳爸爸还债,结果动手打起来。李京红放下摄像机,忙着去拉架,后来还往北京打电话,让自己老婆四处借钱,替小芳家还了债。

  我问章桦,他这样做,会不会影响纪录片的真实性。为了片子的精彩,他会不会人为地安排你们的生活?章桦回答说不会。“好几次他想安排,但安排不了。一是事情不会按他想像的那样发展,二是我们也不听他的安排。”

  有一年的中秋节,正赶上又是国庆节,还是章微女儿小贝尔的生日,大家打算过得隆重一点。

  李京红让大伙儿到楼顶上过,他买了一串纸灯笼,还挑了一首《回家》的歌曲,又找来一部破录音机,都拿到楼上。结果,还没开机,下起了大雨,众人只能回屋吃饭,那天章微做了一大桌子饭菜。

  开始吃饭,大家都挺高兴,只有理发师一个人不太对劲儿,他交往4年的女朋友那天提出跟他分手。见他闷闷不乐的章微,顺嘴说了一句:中秋节,应该开开心心的,你干嘛不高兴啊?这一问,把他的眼泪问下来了。更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桌子边上的人都哭开了,而且越哭越厉害,连饭也吃不成。

  这下,李京红傻了。因为吃饭的镜头拍得太多,所以这次他不打算再拍,摄像机搁在地上,他自己也喝了几杯酒,差不多快要喝醉了。一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痛哭,他赶紧把机器扛起来,慌乱中又按错了键,白白浪费了6秒钟。后来拍出来的镜头也是晃晃悠悠的。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李京红一时不知道拍谁好,每个人都哭得特别伤心。他只好跟着贝尔,小女孩正挨个儿给大人递纸巾。她一边替妈妈扇风,一边用眼睛瞪着李京红的镜头。

  纪录片就这样意外地进入了高潮。每个打工在外的人,心里都有一杯苦水,突然间,被触动了,有了宣泄的口子,便一发不可收,谁也顾不上谁,谁也劝不了谁,只有痛痛快快地哭。

  都市的街道,难道真比家乡的土路畅通吗?

  当发廊的生意越来越惨淡,身心俱疲的章桦准备逃回大坑村,过大姐那种平静实在日子时,她那位通情达理的农民老爸,讲了一句朴素而经典的话:“无论怎样,生活是停不下来的。”

  “好多人认出了我,我发现,他们大多数人是同情和理解”

  拍了4年,2004年1月,20集的纪录片《姐妹》在全国各地的电视台相继播出。

  原生态、强烈的纪实风格和真实性,让观众备感新鲜,受到冲击和震撼,收视率甚至超过了一些火爆的电视剧。专门从事纪录片发行的北京零频道公司,将《姐妹》的成功,概括为6个字:“说人话、讲故事”。《南方周末》把它评为“2004致敬之年度现场报道”。

  毕竟,《姐妹》是部纪录片,讲的是真人真事,而且是人最私密的生活。片子在老家衢州播放时,章桦非常担心、害怕,她最怕别人不理解自己。一个发廊妹,一个未婚妈妈的生活,以前回老家她都难以启齿,甚至父母也不十分清楚。

  “那会儿,人特别敏感,一看别人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个人是尊重我,还是歧视我。走在街上,好多人认出了我,我发现,他们大多数人是同情和理解。有人甚至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说一句:你们在外边,真是不容易!我心里一热,感觉特别温暖。”

  章桦还有一种彻底解放的感觉。埋藏在心底的酸痛、苦闷,这么多年来一直压抑着她,总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倾诉。像感情方面的事,每次回家父母都会问,但她不能说,说了只会让老人操心,但她又不能骗他们,所以人很难受。现在在电视上,她终于把想说的话全倒出来,就像把压在心上的包袱,一下子卸下来一样,感到非常轻松。

  这个时候的章桦,已经拿起DV,也开始拍纪录片。

  发廊关门后,章桦就参与了《姐妹》的后期拍摄。李京红把摄像机交给她时,将所有功能都设在自动挡上,说明书章桦看不懂,开头她只会开机、关机。

  章桦独立拍的第一部片子,讲的是深圳一个打工家庭的故事。一家3口,女儿叫邝丹,读高中,她爸是街边修自行车的师傅,每天早出晚归很辛苦,但一家人过得平和幸福。

  章桦在邝丹家整拍了一个半月,她说最初自己只会多拍、傻拍,一天24小时,除非睡觉或机器没电了,她才停下来。一共拍了60个小时的素材,最后剪出30分钟的片子,叫《邝丹的秘密》,还获得了央视《讲述》栏目DV大赛奖。

  她现在同时在拍十几个人的纪录片,全部是女性,这些人都是看了《姐妹》后打电话找到章桦的。她们都生活得挺艰难,像章桦早先那样,有苦没地方说,不敢说。

  我问章桦:“为什么她们不去找电视台,现在,反映老百姓生活的栏目也不少啊。”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出身,相似的经历,我绝对不会歧视她们,更能理解她们。另外,我以前是干发廊的,职业卑微,受人歧视,但我现在改变了,先不说事业成不成功,但我在一步步往前走。我最大的改变,还不是职业的改变,而是彻底改变了心态。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成了她们的偶像和精神寄托,她们希望能像我一样改变。”

  “你收获的是你的经历,你获得的满足,也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拍女性题材,章桦拍起来方便,也有优势。她长得瘦小,常不为人注意。而且跟拍摄对象见面就熟,没有距离,她们什么话都跟章桦说。现在,连李京红都拍不过她,直纳闷:为什么章桦拍的人,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慌乱和陌生,很真实自然。

  只有初中文化的章桦,时常也感到压力。真以拍纪录片为职业,往后的路怎么走,能走多远,她信心不足。

  有一次,李京红带她去电影学院,见一位专门研究纪录片的教授。教授给她打气:“章桦,拍纪录片跟你有多少文化没太大关系,拍纪录片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拍片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你拍到了,也就学到了,是向生活学。

  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拍纪录片很苦,你还可能会穷一辈子,永远都攒不下钱。但你收获的是你的经历,你获得的满足,也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章桦自嘲:拍着拍着,我把自己的欲望全拍没了。对钱的欲望,对感情的欲望,都没了。“干发廊那会儿,挣了钱随便花,穿得花枝招展。现在人也不化妆,也没心思打扮了。但是,片子剪出来一看,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这么好看,真是我拍的?这种快乐以前没有过。”

  自打拍上纪录片,章桦说自己几乎没在床上睡过觉,就像李京红以前拍她们那样,常睡地上。她拍摄的对象都是些生活困难的人,章桦不住宾馆,而是住到拍摄对象家里去。

  章桦在拍武汉的一户人家,已持续拍摄了一年。这是一个4口之家,家境本来不错。突然有一天,当英语教师的大女儿,被发现得了乳腺癌。本来马上就要结婚、新房都装修好了的快乐女孩,突然间失去了一只乳房,还失去了未婚夫。

  家里顿时大乱,灾难还在继续。

  25岁的妹妹,眼见姐姐的不幸,一下子精神失常,她一犯病就要打父亲,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父亲身上。打得实在太厉害,不堪忍受的父亲选择躲避,离家出走。妈妈只能硬撑着,忍受着小女儿的折磨。

  治好俩孩子的病,得花掉多少钱啊。亲戚朋友再也没人借钱给这家人,借了钱,他们有能力还吗?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家,在重病面前如此脆弱,一下就陷入了生活的绝境,到了崩溃的地步。

  母亲每天靠捡菜叶维持生活,而做工程师的父亲,为了一点儿可怜的自尊,要跑到几公里外才好意思捡垃圾。大女儿给章桦打电话,头一句话就是:“章桦姐,我一点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真想死!”

  去武汉,见到这家人,章桦感到了现实生活的残忍。“难以想像!看不到希望,从没看见这家人发自内心地笑过一次。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肯定完蛋。”

  我问章桦,“你拍了他们,又能怎样呢?”

  她答:“我现在拍的多是问题家庭、病态人生。开始拍摄时,他们的状态很不好,跟我接触一段时间,拍了一阵子后,他们在慢慢地改变,一步步走出阴影。其实很多家庭问题,也是社会问题。现在,需要帮助的人太多太多,我不可能帮太多的人,我也做不了很多,只想陪他们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希望最后,他们能变得阳光起来,像我现在一样。”

  拍了一年多还想拍下去,这个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终能拍出什么样的片子,章桦说自己也不清楚。但只要有事,这家人就会给章桦打电话,她就会赶过去,好像是家中的一员。

  “饶阿姨是我至今为止见到的最阳光、最让我佩服的女人”

  但有时,面对自己拍摄的东西,章桦说真怕自己会拍疯掉。

  拍武汉的那家人时,有一天,小女儿犯病,又打她的父亲。打得太厉害了,章桦放下机器,上去拉架。怎么拉、怎么劝,那个女孩还是躲开章桦,继续殴打,下手极重,拿板凳砸,砸得人露出骨头了,很可怕。

  “再这样打下去,还不得出人命啊。一着急,我先动手打了女孩。”但女孩子只是一愣,然后躲开章桦,继续打她爸,而且打得更疯狂。章桦说自己真急眼了,扑上去,拼尽全力,把这个又高又胖的女孩按在地上。又打了110,才把女孩送进医院。

  事后,章桦也害怕。“她是一个失控的精神病患者,如果她冲进厨房,拿把菜刀把我砍了,我也得认。”回北京后,别人埋怨她这么精彩的场面,没拍到太可惜了。章桦说那种场合,我还拿个机器拍,太残忍了,就是拍了也不会用的。

  在武汉,章桦刚刚认识一位“饶阿姨”,这是一个曾遭受过很大不幸的女人。她的出现,让章桦感到振奋,给片子增加了一个亮点。

  “本来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25岁时,被严重烧伤,所有的人都不敢见她,外表挺吓人。但一跟她接触,发现她特别阳光,跟她谈话特别舒服,完全是一个心理健康、精神健康的人。她也是一点点走出心理阴影的,现在她已具备心理医生的素质。亲身经历,现身说法,那种刻骨铭心的改变,最有说服力。本来一些人想通过她找心理医生,见了她后就不找了。”

  听章桦的口气,她非常佩服这位饶阿姨,一个劲儿地向我介绍:她自己就是个医生,还是劳模呢。生活得很快乐、很独立,专门帮助那些弱势的人。

  “一直以来,我接触的人、拍摄的人,都是一些苦哈哈的人。他们不仅经济状况差,精神状况更差,一点儿都不快乐。饶阿姨是我至今为止见到的最阳光、最让我佩服的女人。”

  现在,这个饶阿姨愿意跟章桦一起,帮助那个绝望中的家庭。

  又一群女人的故事,构成了纪录片《姐妹》的第二部,这将是关于社会底层女性问题的影像报告。

  至此,章桦完成了人生角色的转变―――由一个被拍摄者到一个拍摄者,由一个被人关注的发廊妹,成长为一名关注别人的纪录片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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