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亡灵一台戏
10平方米舞台,白地板白墙壁,两扇白色的门,三把白色的椅子,三个身着白色服装的亡灵——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丹麦物理学家玻尔和夫人玛格丽特,推开房门,缓缓而入—演出开始了,剧名《哥本哈根》。
1941年9月底,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来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看望丹麦物理学家玻尔,两人进行了一次只有10分钟的秘密会谈,然后便不欢而散。话剧《哥本哈根》所要探寻的,正是这10分钟的会谈内容,换句话说:海森堡为什么要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与玻尔会面?
话剧首演于1998年5月,在时光流逝近60年后,仍有艺术家在探究这10分钟的会谈内容,希望得知真相。为此,剧作家不惜借助亡灵,让他们复活于当代舞台,不厌其烦地重新演绎当年的情景,而观众也看得惊心动魄。
原因就在于两位科学家的身份。海森堡是量子力学代表人物之一,以“不确定原理”闻名于世,他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核研究的领导者;而量子物理学奠基人玻尔,更是同盟国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的参与者。两位科学家分属两大敌对阵营,他们这次非同寻常的会谈,无疑对原子弹的研制与付诸实战,以及其产生的严重后果有着深远影响。
岂止剧作家,就是许多科技史家也在不断探寻:那朵关乎人类命运的蘑菇云、那个潘朵拉盒子里的魔鬼是如何被释放出来的,它与这两位科学家的哥本哈根会谈有无关联?因此,这简短的10分钟,创造出科技史上一个著名事件:哥本哈根谜局。
一个谜面,两个谜底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论证,哥本哈根谜局浮现出两个谜底。但由于证据不足,这两个谜底仍然只能称为“可能性”,不能称为“定论”。
可能性之一:海森堡的1941年哥本哈根之行,其秘密身份是纳粹间谍,他希望通过这次会面,打探同盟国研制原子弹的进展情况。玻尔的同事、参加曼哈顿计划的物理学家克拉米什曾经回忆说,就在海森堡前往丹麦两周前,一家瑞典报纸刊登了美国从事核弹研究的消息,因此,海森堡前往哥本哈根,是“一次情报活动”。
要从玻尔那里打探情报,再没有比海森堡更合适的间谍人选了。两人曾经是朋友,甚至“情同父子”。在剧中,海森堡说:“玻尔,他是我们所有人中的第一人,我们大家的父亲。现代原子物理学的一切都从他开始。”而玻尔认为,海森堡不仅创建了不确定原理,还创立了量子力学,“他是一位很伟大的物理学家,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改变过看法”。两人惺惺惜惺惺,海森堡如果真是间谍,“把酒论物理”时,趁机从重友情的玻尔口中套出点同盟国研制原子弹的信息,简直轻而易举。
这仅仅是猜测吗?1941年秋天,丹麦被德国占领,哥本哈根不再是学术净土。玻尔与同盟国科学家加强了学术联系,随时准备投向正义阵营。这就是说,海森堡如果真是间谍,玻尔确实有海森堡想要知道的情报。此时的德国纳粹当局已组织力量研究核能的军事应用,即史上有名的“铀俱乐部”,海森堡参加了这个俱乐部,并成为首席理论物理学家。这就是说,海森堡如果真是德国间谍,他确实有挖掘原子弹情报的需求。
这仍然仅仅是猜测。虽然极为可疑,但海森堡的国籍和学术背景,不能成为他是间谍的证据。话剧《哥本哈根》没有回避这种猜测,当玻尔认为海森堡不过“想来聊聊天”时,妻子玛格丽特反问道:“聊天?跟敌人聊天?在战争期间?”她进一步论说道:“海森堡是德国人,我们是丹麦人。我们是在德国的控制之下。”但也仅此而已,并未盖棺论定。
可能性之二:海森堡此次来哥本哈根,是希望玻尔帮助德国研制原子弹。美国历史学家塞里尼在她关于“哥本哈根会谈”的著作中说:“玻尔在事后向研究所中的同事说起,海森堡在会谈中已经把自己的政治倾向表现得非常明显。他告诉玻尔,德国即将打赢这场战争,而他的科学研究集体在制造原子弹的方法上,已经前进了一段路,玻尔现在就应该参与他们的努力。”可惜,这种说法的消息来源,是“哥本哈根研究所里某些没有具名的人”,也并没有得到玻尔本人的证实。
话剧《哥本哈根》的译者戈革先生是玻尔研究专家,他支持上述论证:“在原子弹研究上,海森堡需要玻尔的帮助,作为多年的朋友,他又不希望玻尔受到德国迫害,综合这几点,一贯温和的玻尔在会谈之后,生气到与海森堡绝交的程度,只有一种可能——海森堡为德国的节节胜利洋洋得意,同时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希望玻尔能够和他合作。”
但戈革先生说,这仍然只是“推断”,不是确定证据,就好像海森堡创建的“不确定原理”:作为观察者,不可能同时准确地测定一个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其中一个量愈确定,另一个量的不确定程度就愈大。戈革收集到四五本有关“哥本哈根会谈”的研究著作:“每个作者的观点都不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单独的想法或意向是可以准确确定的,海森堡和玻尔的行为无疑也证明了这一点。”
还真是个谜局——在1941年秋天的哥本哈根,海森堡前来拜访玻尔,他究竟来做什么?
海森堡孤证:第三种可能
只有历史结果确定无疑: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德国立即着手研究裂变的军事应用,海森堡是这一裂变研究的领导者。3年后的1942年,美国启动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奥本海默是实验室主任,玻尔是参与者。又3年,美国研制的原子弹在1945年7月试验成功,8月便投向日本广岛。同年,德国战败投降。真是惊人的历史!首先研究原子弹的德国未能成功,美国迟到3年却后来居上并改写了历史。
我们很熟悉这些影视作品:德国本来就要研制出原子弹,但重水被法国的或英国的爱国者给偷窃了,转移到了美国,于是德国失败,美国成功;德国研制原子弹的地点在隐秘的山林中,但阻挡不住盟军英勇的特种部队深入敌后,及时破坏了研制基地,最终正义战胜了邪恶。这些耳熟能详的说法,在科技史家那里则是无稽之谈。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海森堡的一个说法:首先研制原子弹的德国未能成功研制出原子弹,是因为海森堡暗中破坏了德国的原子弹研究计划!
时光再次倒流,1941年海森堡来到哥本哈根与玻尔会面,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来当德国间谍,不是来做玻尔的说客,而是来向情同父亲的玻尔请教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一个有道义和责任感的物理学家是否应该致力于原子能的军事应用?于是,我们在话剧《哥本哈根》第一幕就听到了这样振聋发聩的台词——
海森堡:“研制原子弹的选择权是在我们手中的!在我手中,在奥本海默手中!”
玻尔:“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不是告诉你美国人正在做什么,而是让他们停下来?”
海森堡:“我只是要你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一起停下来!”
一起停下来!两个科学家携手行动,共同阻止敌对双方研制原子弹!因为,原子弹并非一般武器,而是科学家们发明的一个可以摧毁文明、灭绝人类的魔鬼,直到今天,它一直是人类社会潜伏的最大危机。
这可能吗?1941年海森堡来到哥本哈根,竟怀有如此高尚的科学良知。
战后,盟军发现,尽管德国在开战初期就开始研制原子弹,但计划始终停留在初始阶段:没有操作中的核反应堆,也没有可靠的原子弹设计。根据目前所能查到的德方会议原始记录,在1942年6月的一次有关建立核反应堆的关键会议上,海森堡弱化了研制出核弹的可能性,只向纳粹生产部长申请了几百万马克用于这项研究,杯水车薪,等于放弃。海森堡和许多德国科学家都在战后声称,他们有意夸大制造原子弹的难度,使纳粹德国在1942年放弃了这一计划。在与德国记者罗伯特·容克的一次交谈中,海森堡为自己辩白道:“在一种独裁制度下,积极的反抗只能由那些假装和体制合作的人来实行。”
这一切等于证明:1941年海森堡的哥本哈根之行,是要与玻尔订立一个阻止研制原子弹的科学良知契约,无论玻尔是否同意这个口头秘密契约,海森堡在离开哥本哈根后,坚定不移地实施了这个约定,使纳粹德国的原子弹研制计划胎死腹中。
这是海森堡及其同事们的孤证。在历史研究中,孤证微不足道。世界主流科学家们几乎无人接受海森堡的辩白。不错,你没向纳粹申请足够研制出原子弹的巨额经费,但那另有原因。在剧中,玻尔的妻子代表科学家们指出了这个原因:“请不要告诉我们你是个反纳粹英雄,那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纳粹拨给你大量经费,而你又造不出原子弹的后果!”这后果是:在希特勒的独裁暴政之下,花了大量经费却又不见成效,科学家们便会有生命危险。
也是在剧中,海森堡谈到,他在1949年有一次美国之行,举行过一次招待会,不料,他邀请的那些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大半没有出席。就是出席的又怎么样呢?“许多实际上制造了原子弹的手,竟不愿意握一握我的手。”海森堡回忆着当年招待会上的那一幕,痛苦得泪流满面。这时,剧场内,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幕景中升腾起恐怖的蘑菇云,映在三个亡灵脸上。剧作家让观众看到这样的情景:玻尔深深自责,他扶着椅背大口喘气。
剧作家的倾向性一览无余。
历史与艺术
如果没有这种倾向性,话剧《哥本哈根》根本不值得一写,更不值得一演,观众也不值得一看。根据流行的说法,剧作家写了“间谍海森堡”、“说客海森堡”和“守卫科学良知的海森堡”。三个海森堡,只有最后一个才是剧作家着力向观众推荐的。要看间谍戏,不如去看007,要看说客戏,不如去看赤壁之战。《哥本哈根》感动了全世界的观众,正因为剧作家塑造出一个虽然没有多少历史依据,但在纳粹淫威下坚守了科学良知的海森堡。
这就是“历史”与“历史剧”的区别。前者是科学,后者是艺术。科学需要实证,艺术探寻可能。科学索取真知,艺术呼唤梦想。
那么,《哥本哈根》探寻的可能性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历史中看到:确曾有一些富有远见的科学家试图阻止原子弹应用于军事目的。例如《哥本哈根》译者戈革先生检索出这么一件事情:美国军方曾经组织过一个会议,讨论该怎么使用已经制造出的原子弹,一名科学家建议,“把原子弹丢到一个荒岛上,然后请那些日本人来参观,然后叫他们投降。”但历史真实的残酷性在于:这做不到,“在政治主导下,科学家早已不再是科学的主人了”。因此,原子弹终于投向广岛,科学家没有责任。
艺术家却认为这是逃避职责。如果每一个科学家都是“守卫科学良知的海森堡”,那么,原子弹便根本不会出世,世界和平便指日可待。只要科学家参与制造原子弹,就应对那些原子弹下的亡灵负责。
我们在历史中看到:原子弹和战争并没有直接联系。这世界上没有原子弹时,战争一样杀人,因此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与科学家无关;相反,投向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迫使日本投降,使二战提前结束,否则,战争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死的人也许更多。
在艺术家眼中:原子弹和战争确实没有直接联系。但在这世界上没有原子弹时,我们反对战争;有了原子弹时,战争和原子弹我们一并反对。
这就是艺术家的梦想。这个梦想首先感动了英国剧作家迈克·弗赖恩(Michael Frayn),于是我们才能看到这部名为《哥本哈根》的话剧。因此,这不是真实的历史剧,这是历史的梦幻剧。该剧在欧美引起广泛轰动,连获普利策、托尼两项大奖。2003年,该剧中译本由中国国家话剧院引进,至今演出了80场,观众达1.6万多人。“守卫科学良知的海森堡”可能并不真实,《哥本哈根》根本就是个梦,但观众愿意被这样一个不真实的人物所感动,愿意进入剧作家营造的呼唤人类和平的梦境中。
玻尔和海森堡在哥本哈根那10分钟的谈话内容,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在历史中,海森堡的孤证没人相信。在玻尔生命的最后5年中,他也多次改写其回忆这次“哥本哈根会面”的文稿,但直至他死去的那一刻仍然没有面世。此信将于2012年——玻尔逝世50周年时公开。届时,我们可能看到一个与我们在剧中所见完全不同的海森堡。但既然是一次只有两个人的会谈,因此,玻尔文稿同样也是孤证。它似乎证明着历史的无奈:历史一旦成为过去,留下的或许只有“不确定”。
“海森堡为什么在1941年来哥本哈根?”历史的1941年永远过去了,很可能永远不能确定那10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艺术家营造的梦幻中,三个亡灵至今仍然在另一个世界进行对话,试图弄清楚这个搅扰他们后半生,甚至连灵魂都不得安宁的问题。它像幽灵一样游荡着,永远躲在历史迷雾之中,正如剧中人所说,“寻找他们在活着时永远不可能找到的答案”,因为,“有些问题,人就是死了,甚至死了很久,它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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