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克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农民:雨后的泥巴路,旁人都踮着脚,他却满不在乎地踩着走;洗得褪色的蓝布裤,裤管随意卷着,一边高一边低;一双黑皮鞋沾满了泥巴。“俺家离县城不远,二里地不到。”操着一口河南腔,他说。
但宋克明又不是个普通的农民。今年4月21日,他获得了国家环保总局颁发的2006年“地球奖”。这是中国环保个人奖项的最高奖,以奖励他从1996年开始自费调查环境污染。10年间,当地政府以他的调查为线索,关闭了上百家造纸厂、小水泥厂、冶炼厂等重污染企业。
“颁奖那天,北京刮起了沙尘暴,天空黄沙弥漫,人捂着鼻子透不过气来。”宋克明说,这让他回忆起家乡河南省新乡市长垣县城关镇吕楼村10多年前的情景。
1994年,吕楼村村头建起一家金属冶炼厂。开工后,金属粉尘伴随着刺鼻的怪味四处飘散,熏得村民都不敢开窗。村头的庄稼和树木一片片地发黄,枯萎,最后死掉。
没过多久,宋克明的父亲开始持续发烧、咳嗽,到医院一查,是肺癌。两年后,父亲病故。那一阵,400多口人的吕楼村,竟出了8个癌症病人。
当时的村委会主任宋克明,尽管还不知环保为何物,却开始怀疑起了冶炼厂。他带着周边村子的一些村民,找有关部门反映冶炼厂的污染问题,这成了他最初的环保行动。一年多后,这家冶炼厂因经营不善倒闭了。
冶炼厂虽然关闭了,但夜深人静时,宋克明总会记起老父亲在世时的和睦情景,“如果不注重环境保护,经济发展得再快,也没有办法挽回那些患癌症村民的生命。”
从此,这个性格温和的农民开始了他的自费环保调查,10年间,在当地掀起一场又一场“环保风暴”。
宋克明一次影响重大的调查,是针对被污染的天然文岩渠。
天然文岩渠是黄河下游的支流,在长垣县境内注入黄河。2002年起,由于沿渠各县的造纸厂、水泥厂等企业将大量污水排放到渠内,致使渠水被污染,成为河南省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
宋克明亲眼看到,一些造纸厂排放污水时,一尺多长的大鱼逃命似地往前游,绛黑色的污水在后面紧紧追赶,当地村民拿网在前面堵,一天下来能捞上好几百斤鱼。渐渐地,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宋克明发现,文岩渠里再也见不到有鱼游动,成了一条黝黑的死水河,终日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沿渠开车,司机都不敢开车窗。
2002年,宋克明沿着文岩渠,进行了历时10天、行程200余公里的调查。
个人取证很难。有的企业有一明一暗两个排污口,“明口”排放的废水比较干净,暗口排出的污水却呈红褐色。有些企业甚至把污水排放口隐藏在农户的猪圈里。
宋克明骑着买了10多年的破摩托车,带上面包和水,沿途一路向当地村民打听,得知附近排放污水企业的确切位置后,便前去实地调查取样,获得了大量的一手证据。
随后,这位农民做了一件谁都意料不到的事情。他自掏腰包,邀请了来自北京、河南等地的环境保护专家、官员和新闻媒体,在长垣县召开了“环境保护与可持续发展”万人环保大会。
宋克明带着与会的专家和记者,到文岩渠边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实地调查。此后,当地的人大代表根据宋克明的调查报告制定了5份议案,根据这些议案,长垣县关停了本县境内向文岩渠排污的企业。
做这样的调查,这位农民已不是第一次。他早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凡是环保问题,一定要亲自调查取证,确保真实可信。
2000年,宋克明听说,长垣县许多村庄的村民大量捕捉野生鸟类,成麻袋成麻袋地卖给上门收购的鸟贩子,然后再卖到湖南、广东等地的野味餐馆。
他当时就打定主意,要管管这事。他骑了辆自行车,伪装成鸟贩子,到那些村子去暗访。
在捕鸟村民的家中,他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捕鸟工具,比如长达几十米用黑色细丝织成的捕鸟网,鸟一碰上就无法挣脱。一只只装满鸟儿的编织袋,丢在院子里,鸟儿们低声哀鸣。
在搜集了大量证据后,宋克明向当地的林业部门进行了举报。林业公安人员包围了村子,搜出了3000多只已经装袋准备卖出的麻雀、喜鹊、斑鸠等野生鸟类。随后,警方顺藤摸瓜,打掉了长垣境内捕捉、买卖野生鸟类的几个团伙。
可是,宋克明也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曾有人夜里打电话到他家:“宋克明,你少管闲事,免得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曾问宋克明:“做了这么多得罪人的事,你不害怕吗?”
“我只是聊天、观察、取证,我不参与买卖,也不和他们正面冲突,没什么可怕的。”宋克明平静地回答。
但有一件事让宋克明难过至今:有一次,当地公安机关抓获了一名70多岁的捕鸟者。宋克明跟他聊天时得知,这位老人无人赡养,又干不动农活,只能以捕鸟为生。
“他可怜啊,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激动得眼圈发红。停顿了一会儿,他说:“等经济好转些了,我得给他家送些钱去……”
从2005年起,宋克明在长垣县的黄河滩区湿地边开展了大规模的保护鸟类活动,建立了3个民间鸟类保护站,从当地农民中征集若干志愿者,他自掏腰包,不定期地给他们发一些生活费。
做了10年环保,宋克明从不曾跟污染企业、地方官员发生过正面冲突。起初,他也曾想通过法律程序起诉这些污染企业,但在实地调查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几百家的企业,像我们这样的民间环保者,一没钱,二没权,打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宋克明摇了摇头。
他选择了一条温和的途径,“我只能凭借手上的知情权和参与权,通过调查暴露问题”,而是否关闭污染企业,“最终取决于政府”。他把自己的工作定位为“自下而上地推动、促进政府部门的环保工作”。
2005年,河南省政府宣布对文岩渠进行重点整治,根据宋克明提供的线索,取缔了10多家污染严重的造纸企业,并对一大批相关的地方政府官员和私营企业主进行责任追究,文岩渠的水质日益好转。
当然,宋克明调查举报的环保问题中,也有得不到政府解决的。不过对这些案例,他表示“不太好说”。
记者问一位与宋克明极为熟悉的环保局官员,该如何看待宋克明这样的民间环保人士。沉思良久后,这位官员说:“治理污染企业,意味着拖当地经济发展的后腿,而GDP代表着当地一把手的政绩。因而,即使有环保官员想去管事,受体制的约束,也往往有心无力。这时候,像宋克明这样的民间环保人士,可以填补我们工作的大块空白,并且可以推动地方政府重视环境保护。”
“他们能起到许多环保部门根本起不到的作用。”他很肯定地说。
然而对一位农民来说,持久的调查意味着精力和金钱的大量付出。光是2002年和2005年两次环保会议,与会人员的车马费、住宿费、调查费用加起来就不下6万元,据称全是宋克明自己掏的腰包。
10年下来,宋克明花在环保上的钱,“少说有个10来万”。宋克明“下海”很早,和朋友在县里承包了一支施工队,但这些年精力多投在环保上,疏于管理,施工队的收入越来越少。
今年5月11日,宋克明站在文岩渠边的黄河大堤上,放眼望去,淡绿色的河水缓缓流淌,岸边三五成群的垂钓者,不时有水鸟飞过,在水面投下倒影,而一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死水。
聊到长垣县这几年在环境上的变化,宋克明的几位朋友异口同声地说:“老宋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不过吕楼村的村民们似乎并不这么看。2005年,吕楼村新一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已经当了10年村委员会主任的宋克明,意外落选了,且得票数比当选者低了近百票。这次惨败让宋克明痛苦得一夜夜睡不着。
“大家都说他是个能人,可是这么多年了,村子里的经济没一点儿起色。”一个村民说,“自己家过成那样,我们咋信得过他?”
宋克明的家在吕楼村的东北角,里外相连的两间,加起来不到30平方米。屋顶是芦苇秆铺的,墙上斑驳的水渍向下蔓延。屋里最值钱的物件,是一台1990年买的18英寸彩电,屏幕上的人像时不时地扭曲变形。
“和你说了没啥好看,你偏要来。”宋克明有点不好意思。他停顿了一下,又似乎心有不甘地补充了一句:“这房盖了18年了,当时可是我们村最好的哩。”从院子里望去,在周围一圈崭新楼房的映衬下,这座低矮的房子显得有些不协调。
“我理解村民们为什么不选我,可我实在没法同时做好两件事。”宋克明使劲抽了抽鼻子,“可回头再来一次,我还得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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