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当我第一次读到里尔克的全名时，因为其中有“玛丽亚”（Maria），还以为这是位女诗人。有的译者仿佛是为避讳，译成了具有男子气象的“马利亚”，其用心是好的，但做法是错的。这位20世纪德语诗歌的旗手就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是父母给他取的。之所以如此取名，是因为他的一个姐姐在他出生之前夭折了，母亲特别喜欢、怀念女儿，就把里尔克看作姐姐的替代。

    作者莎乐美在书中说：“这一点对于里尔克性格的形成大概也产生了不利的影响。”“不利的影响”意味着里尔克的性格有缺陷。比如，由于父母培养他的主导理念和他的名字所产生的自我心理暗示，他性格中有明显的女性倾向，有点像贾宝玉。他渴望身边的人都是女人，而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姐妹。莎乐美说：里尔克把所有的女性都看作自己的姐妹；正是这个原因，使得里尔克许多早期诗歌以及后来的某些诗歌显得那么柔和、忧郁。

    在一般人看来，里尔克确实有点怪癖，不合群。但从天才诗人的角度来说，我们不能用普通的逻辑来评价里尔克的性格。有人说里尔克是双性人，甚至被“同志们”纳入他们的行列。对此，我不敢苟同。说他是同性恋者的始作俑者是他的初恋女友，而且是在双方都进入了晚年的时候。那个为里尔克终身未嫁的女人之所以要这么说他，是因为由爱而恨，由恨而报复。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上个世纪20年代），西方人骂别人是同性恋者就如同中国人骂别人断子绝孙，是最严厉的。因为同性恋被普遍认为是一种罪恶，王尔德就曾因同性恋而坐了牢。

    里尔克的初恋发生在他的出生地布拉格，那时他才14岁，他为初恋情人狂热地写情诗，满满地一大本，合成他的第一部诗集《生活与歌》，献给了她，并由这位情人掏钱出版。这对少男少女的恋爱关系维持了两年半。之所以分手，是因为里尔克移情别恋。因此，女友如果骂他是负心汉，完全正当，能博得人们的同情；但骂他是同性恋，则近乎诽谤，只展现了自己的刻毒。后来，许多人以讹传讹，则是荒谬了。

    不过，说里尔克身上有女人气，倒是真的。但是，男人身上有女人气，未必就能说他是“同志”。况且，对一个天才诗人来说，双性特征不仅不是坏事，还有好处。作家最值得称赞的一种本事，就是能设身处地地替人着想；几乎所有伟大的男作家都能替女人着想。

    里尔克一生追求男女之间的和谐关系，和睦的家庭就如同他诗中描写的子宫和故乡，丈夫和妻子都不强调性别的差异，而是同舟共济，相濡以沫，如兄如弟。他在莎乐美那里找到过这种琴瑟相和的关系，但莎乐美毕竟是有夫之妇，尽管两人可以出双入对，但莎乐美不愿意为他离婚。

    关于里尔克身上的女性倾向或者说双性特征，莎乐美有过不少的论述，有概括，也有举例。她说：“里尔克的男性特征……积极致力于保持其完整性，两种性别力量合二为一，使创作的潜力开花结果……当然，所有的创造物都只不过是我们体内的两种性别摩擦的一种形式。”这就是说，里尔克体内有两种不同的性别，这两种性别的关系是相互摩擦的，他努力使它们达成了平衡和融洽，从而使自身臻于完整。

    里尔克通过挖掘自身的女性倾向成就了他的创作，而莎乐美则通过挖掘自身的男性倾向成就了她的生涯和创作。从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辞世时起，莎乐美就全身心地展开了无穷无尽的思念，写下了大量回忆、评论里尔克的文字。《莱纳·玛丽亚·里尔克——与里尔克一起游俄罗斯》就是她对里尔克的专论。当时，她已经65岁，还能写出这样才华横溢的文字，显示出高贵的气度，在女作家中，几乎是独步古今。她追随弗洛伊德研究精神分析学达10余年，能熟练地运用精神分析学的原理和方法对里尔克其人其文进行深入而独到的解剖。与一般女作家不同，她的文字中充满了紧张的思维和思想的累累硕果，而不是婆婆妈妈的絮语、细枝末节的交代和暴露狂式的隐私。

    在我所读过的有关里尔克的文章中，这些文字是最精粹、最丰硕、最切中肯綮的。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比莎乐美更理解里尔克呢？她是里尔克的姐妹，而里尔克是她的兄弟。

    《莱纳·玛丽亚·里尔克——与里尔克一起游俄罗斯》

    莎乐美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年6月出版